-----------------------------------1.Aug.2017

這是埃里克·侯麥的“六個道德故事”系列影片中的最后一部，關(guān)于一個已婚男人的午后臆想，絮叨叨講述他一段撩撥至極的婚外艷遇，細膩描繪了他在面對這場桃色誘惑時的內(nèi)心波動。

男主角弗雷德里克，和所有中產(chǎn)階級一樣保持著自己的優(yōu)雅與矜持和相當(dāng)?shù)莫q疑與虛軟。以普世角度看，他的妻子漂亮又溫順，他的工作體面又合適，他的生活美滿又乏味。

在某個工作日下午，他坐在咖啡館偷閑，腦子里閃過散步時與他擦肩而過的女人們，并頗有哲理性地總結(jié)道：“我對自己說，這些過路的美女只是我妻子的美的延伸，她們豐富了她的美，也得到了一些她的美。她是美的證明，反之亦然。當(dāng)我擁抱海琳，我擁抱了所有女人?！倍巯拢?jīng)過窗前的這些女人，冷漠的、倉促的、躊躇的、忙碌的、有人陪伴的、孤單的，他幻想其實他擁有她們?nèi)浚弊由洗髦难b置能消磨別人的自由意志，這些女人是最好的試驗品。她們在弗雷德里克的想象中各有各的脾氣，但最終都拜倒在他的套頭衫下。只有一個匆忙的小姑娘毅然決然地拒絕了，反問他，“我干嘛跟你走？你回答不了，是吧？”

克洛伊的出現(xiàn)是意料之外的遇見。這個女人和妻子不同，她是個“憑著沖動做事的女人”，是個“需要保持安全距離”的女人。弗雷德里克全無排斥且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對，開始只當(dāng)是和辦公室那些美女一樣的調(diào)情對象，又因為舊日相識，故而“能更深入一些”。長期旅行、戀愛的經(jīng)歷，讓克洛伊自帶某種辛辣氣質(zhì)。她可一不可再的浪漫使自覺生活無趣的弗雷德里克難以自持。

但當(dāng)克洛伊提出想在晚上約會時，弗雷德里克說：“哦，不，我們只能安排在下午見面。”她始終只是他午后的小憩，是他平淡婚姻生活的調(diào)味。在他始終搖擺也始終未越雷池的道德設(shè)定里，午后與夜晚不僅是日夜的差別，也是圍城內(nèi)外的區(qū)別?？寺逡辆拖袼氨坏陠T勸說買下的一件法蘭絨襯衫，新鮮漂亮，妻子海琳則是他常年不變的套頭衫，穿膩了同一款樣式總得換換。而克洛伊的挑逗一次比一次赤裸，弗雷德里克進兩步退一步的踟躕。終于在只差臨門一腳時，他脫套頭衫的動作讓自己忽然想起了尚在襁褓的兒子。理智戰(zhàn)勝了情欲，于是他拋下情人，落荒而逃。

正像弗雷德里克的合伙人說的，他不帶妻子赴宴，才好和陌生美人搭訕。他們都被幸?？菰锏幕橐錾钍`，所以總是期待平淡之外的極富吸引力且無需負責(zé)任的調(diào)情。這里的他們不僅指這些已婚男人，同樣包括了已婚女人。

片中前后的臺詞細節(jié)若有似無地暗示著弗雷德里克的妻子海琳其實不過是他的鏡子。在弗雷德里克拒絕情人返家的午后，她的情緒崩潰提醒了觀眾海琳在鏡頭以外的私生活，她可能反倒是沒能拒絕掉誘惑的那個。他安慰她親吻她，一切回歸如舊。

一如開篇處，習(xí)慣避開尋常就餐時間的弗雷德里克，坐在咖啡館里享受著和世俗保持疏離的優(yōu)越感。他偶然路過的朋友對他說：“這樣的人不只你一個……你以為你很特別，但有成千上萬和你一樣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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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仔細地看一個自我反思很強的人如何一點點陷入誘惑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不僅是誘惑的變奏：從“熟人”到離不開的熟人（我受不了孤單，需要見你；有你在一切都很順利），到正常的生活開始受到誘惑的入侵，再到終極誘惑前的醒悟。

克洛伊的誘惑最基礎(chǔ)層面是肉體的，其次她的生活同樣滿足了循規(guī)蹈矩的中產(chǎn)階級幻想——被本能欲望驅(qū)使的，隨性的，不穩(wěn)定/自由的生活（男主每天下午的逛街等等，在他催眠自己的“自由地欣賞異性”的“正當(dāng)”理由下，其實都是一次心理的獵艷，心理的出軌，在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中“透一口氣”（當(dāng)然，因為他不斷地將自己的生活和行為合理化，所以在他自己的敘事中不存在透氣，因為透氣就意味著被壓抑，而他不會承認他的生活是壓抑的），這在一開頭其實就鋪墊好了男主角內(nèi)心最深層的欲望），再次，克洛伊糟糕的生活和個人狀況，滿足了“英雄救美”的幻想。再次，克洛伊作為曾經(jīng)的朋友的情人，滿足了記憶中的“夢中情人”幻想。最后，克洛伊將自己完全擺在第三者的位置，沒有表露出一點“僭越”，給男主造成麻煩可能。這讓男主能安心的、沒有負擔(dān)的與其交往，從而一點點陷入。

頭兩次看這部電影，會覺得克洛伊很有手段，把男主角套的牢牢的。但這一次我感覺到她在許多時候也是真誠的，真實的展現(xiàn)自我。她本來就是一個“隨性”的人，而她的生活也的確如此——突然消失去意大利度假，回來后在辦公室繪聲繪色地談自己的風(fēng)流韻事，如果一個凱旋回國的將軍一樣炫耀自己的戰(zhàn)績（“魅力”）。一個在交往中完全用手段的女子是不會有這樣的行為的。再比如她回國后一段時間又找不到工作，非常沮喪。在男主幫她找到工作后又神采飛揚，喋喋不休地談起服裝店里的趣事。這些都非有意之舉，也許是她的言行違背了我們?nèi)粘Ｉ钪械脑S多倫理道德，所以在觀眾心中，她的形象自然就與真誠相背離，從而成為了一個有手段的“誘惑者”。

（侯麥的電影中，很多時候最親密的時刻是用“自白”的形式表現(xiàn)的。因為侯麥電影中的角色，很難完全脫離自我審視表達純粹的欲望。而這也導(dǎo)致了真正到了語言消失的時刻，侯麥的電影就變得神秘。比如《克羅爾的膝蓋》中雨中摸膝蓋的一刻，以及《綠光》中最后的奇跡時刻）

準(zhǔn)確地表現(xiàn)一個強烈道德感與“自由主義”混合的中產(chǎn)階級一點點被誘惑，是這部電影最厲害的地方。從整體的視角看整個過程，可以劃分為這樣幾個階段：陌生且戒備、熟悉而逐漸放下戒備、友誼占上風(fēng)欲望占下風(fēng)、欲望占上風(fēng)、醒悟。如果仔細地看男主的自我審查話語的轉(zhuǎn)變，其在視聽語言上主要表現(xiàn)為男主的心理自白。隨著男主的一點點陷入，自白也在逐漸隱去。從開頭的大段大段自白敘述自己的生活和欲望相比，到最后男主在洗漱臺前看著套著衣服的自己的時候，不僅沒有了自白，而且整個影片都幾乎沒有了任何雜音。這是整個影片唯一一個逃脫了語言編織的牢籠的時刻，在心理活動最強烈的時刻反而成為了最安靜的時刻。（這也說明了侯麥對畫外音的使用，對語言的認識和使用都想當(dāng)深刻）

其次，從銀幕空間的角度看，可以將男主和克洛伊交往的空間分為三類：熟人空間、可能熟人空間和無熟人空間。這樣的分法就像其名所暗示的一樣，是按照空間中有無熟人的目光（道德審視）的標(biāo)準(zhǔn)來分的。熟人空間，即辦公室；可能熟人空間，包括了餐廳、街道、商店這樣的可能出現(xiàn)熟人的公共空間；無熟人空間，即克洛伊的公寓。男主和克洛伊的交往，一開始是發(fā)生在辦公室。（直到克洛伊從意大利回來，對自己的魅力十分自信，并聲稱要“誘惑你”之前，辦公室都是兩人交往的主要空間。這體現(xiàn)了兩人尤其是男主不懼怕將交往活動置于熟人的審視中，說明了男主認為（至少自以為）兩人的交往是純潔的，對男主來說，遮遮掩掩反而意味著自己有不潔的欲望）。男主角被誘惑，兩人關(guān)系更進一步，有的發(fā)生在餐廳這樣的可能熟人空間，有的發(fā)生在更加私密的無熟人空間。最后的終極誘惑，則發(fā)生在克洛伊的公寓之中。

再次，如果以誘惑的“手段”看男主的陷入過程，首先在不熟悉的階段，也就是兩個人尚且陌生（從開始一直到兩人第一次一起吃飯以前），男主防備心還很強，怕麻煩找上門不愿意幫克洛伊。此時克洛伊所做的除了表現(xiàn)出善意以外，最重要的說自己糟糕的處境，以期望獲得男主的同情。第二個是兩個人逐漸成為朋友的階段，從第一次一起吃飯開始到男主陪克洛伊去看房子結(jié)束。此時克洛伊的方式是繼續(xù)表達善意（送娃娃衣服）、自白（講述過去的事情，現(xiàn)在的處境），而男主也開始講述自己的生活。第三個階段開始于“欲望”初現(xiàn)的看公寓階段（房東誤會后男主的微笑），看房子后兩人在餐廳吃飯，克洛伊說“我受不了孤單，需要你”以及“你在一切都很順利”。可以說是強烈的暗示，但沒有直說喜不喜歡。她主動握住了男主的手。而當(dāng)男主想“順理成章”地親一口她的手時，她抽開了手。克洛伊的自白更加私人（說起自己自殺的欲望） ，兩人交流的話語涉及到了更深層次的人生觀、價值觀。這一階段，男主的自我審查依舊在，如在他幫克洛伊搬完家后的出租車上的獨白。第四個階段開始于克洛伊第一次消失，到最后在鏡子前的醒悟，是欲望漸漸壓過了友誼，壓過了“道德”的階段。這一階段中，克洛伊的兩次消失，都使得二人的關(guān)系親密程度上了一個臺階。第一次消失后回辦公室，男主的舉止就很親密了。其后克洛伊和男主多次一起出行吃飯。第二次消失后回辦公室，男主更加克制不了欲望，開始和克洛伊一起逛街，在大街上的舉止如情人一般，隨后同克洛伊單獨待在私人空間。在第四個階段，婚姻道德與欲望的沖突越來越劇烈，也以最侯麥的方式表現(xiàn)——兩個人觀點的交鋒。（在侯麥的電影中，角色交流的內(nèi)容就體現(xiàn)出角色之間關(guān)系。最典型的就是《夏天的故事》中加斯帕爾和瑪戈的海邊散步聊天。）

（其中有一場戲很有意思，兩個人買完衣服后在樓梯間照鏡子，男主說：“克洛伊，你愿意嫁給我嗎”。提出兩人在“另一個幻想世界結(jié)婚”時，用了一個微妙的推鏡頭，使得畫面中真實的兩人出畫，而僅留下鏡中的形象。在兩人走出幻想，“不可能”之后，兩人走下樓梯，重新回到畫面中）如下圖：

進入幻想

幻想之中

走出幻想

在這一個鏡頭中，利用鏡像，表現(xiàn)現(xiàn)實與幻想的切換。

看了第一部侯麥《午后之愛》，非常好看，大師果然名不虛傳，同時也發(fā)現(xiàn)洪尚秀簡直是在赤裸裸抄襲，不過還好不是拙劣的模仿。這類平淡如水的聊天電影，法國導(dǎo)演拍的特別壕，算是一種文化特權(quán)。這本來是一個中產(chǎn)中年男的白日夢，卻弄的像哲學(xué)家一樣深沉.

經(jīng)歷了幾段戲劇性的戀情后，F(xiàn)ederek認為自己找到歸宿，和海琳結(jié)婚過上了穩(wěn)定的生活：早上坐車進城（巴黎）上班，由于他是半個老板，下午他還會出去溜達一下看看街上的人散散心，太太海林是老師，并在攻讀博士學(xué)位，她優(yōu)雅大方，性格溫和。Federek覺得自己深愛他的妻子，并對這平淡如水的生活感到滿意，但其實他還是不甘心的，像大部分婚后男人一樣他發(fā)現(xiàn)，結(jié)婚前覺得誰都不合適，結(jié)婚后覺得誰都合適。同時，作為一個體面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是生活的核心，他禁止自己這么想，并自我解釋到：啊，我失去了愛的能力，我發(fā)現(xiàn)車上的美女很多，路上的美女很多，我喜歡的知識型美女很多，性感美女也很多，但我沒法開展一段關(guān)系，不想和她們搭訕了。而且，他把這種感覺上升到哲學(xué)的高度：我對自己說，這些過路的美女只是我妻子的美的延伸，她們豐富了她的美，也得到了她的一些美。她是美女的證明，反之亦然。當(dāng)我擁抱海琳，我擁抱了所有女人。

寫出這樣的獨白，不得不說侯麥的中年危機比李安的高級多了（李安的中年危機是拍了部《色戒》設(shè)計了個曲別針兒體位）。Federek和他的合伙人毫不諱言對美女的熱愛，請了兩個貌美大方的女秘書在辦公室，他自己則每天中午溜出去逛街，幻想著街上的美女都不顧一切的跟他走，這種幻想是美好的，他不喜歡鄉(xiāng)間生活，“我熱愛城市，我走向擁擠的人群就像走向大海，鄉(xiāng)下的午后寂靜的讓我發(fā)瘋”，“我喜歡在火車上看書，從頭看到尾，我不喜歡看報紙，因為看書可以把我抽離身邊的世界”，接下來他晃悠到時裝店，在風(fēng)情萬種的店員推銷下，突破常規(guī)，沒看高領(lǐng)羊毛衫，而是買了件格子襯衫。下班回去后拿給老婆看，老婆稱贊他的眼光，他感到無限滿足，這里的形與意完美的切換：Chloe就是他生命中的格子襯衫。他沒有拒絕新的嘗試（和店員的幾句對白，試衣服時的身體接觸都充滿了曖昧的暗示意味）。并且，這嘗試被老婆高度接受。

接著Chloe出現(xiàn)在他辦公室，她是他朋友的前女友，一個奔放大膽自由自在的模特，他的（富二代）朋友被Chloe折磨的要生要死，Chloe還是離他而去了美國，他從美國回到巴黎，去辦公室找他，希望他能給介紹個工作，Chloe暗示他曾經(jīng)背著朋友和她調(diào)情，他大方的承認自己結(jié)了婚，很幸福，并且沒有給Chloe介紹工作，Chloe的出現(xiàn)把他的哲學(xué)思考具象化了，這樣一個捉摸不定的尤物站在眼前，他樂得和她曖昧一下，喜歡和她一起走在街上（接受別人的誤解），同時他也一再的暗示：我們是清白的，男女友誼。Chloe又經(jīng)歷了兩次戀情，一次偶然的機會他介紹了工作給Chloe，他們見面更多了，他開始感到危險，他身不由己的說，我們不要上床，這樣會破壞了交往。

Chloe則大膽挑釁他：我發(fā)現(xiàn)我愛上你了。

他：可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你接下來是不是讓我離開我老婆？

Chloe：不會的，這跟結(jié)婚沒關(guān)系，我只是告訴你一下，我打算生個你的孩子，我喜歡孩子，而且你滿足我對孩子他爹的所有要求（高大英俊，藍眼睛，人也不傻）。

他：這太可怕了。

Chloe：假裝愛自己的身邊人才可怕。

他：我真的愛我太太，我也愛你，但我不能兩個都愛，社會不允許。

Chloe：當(dāng)然可以兩個都愛啊，為什么不能呢？

他：如果這社會接受一夫多妻就好了，我就會覺得正常，但現(xiàn)在這樣不正常。

Chloe：如果我告訴你，我看到你妻子和別的男的一起，你是不是會稍微平衡一些呢？

他：可能只是她同事，他不乏追求者。

Chloe笑了。

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發(fā)生在Chloe小臥室里的對話。侯麥把男人的心思寫到家了。

接下來Chloe繼續(xù)不管不顧的展開她的計劃，而他也明白自己心理防線就要崩塌，畢竟面對Chloe這種火辣挑釁的眼神，沒幾個男人能抵抗到底。終于在另一個約定的午后，他買了植物去Chloe的住處，Chloe正在洗澡，給他打開門，Chloe讓他為她擦干身體，他局促不安的看著他意念里撫摸過多次的玉體展現(xiàn)在她面前，就在他終于抵擋不住脫去西裝，脫高領(lǐng)羊毛衫時，他想到自己在家把高領(lǐng)提到頭上扮演怪獸逗孩子的情景，迅速穿回衣服落荒而逃了。他匆忙逃回辦公室，打給太太，確定太太在家匆忙趕回家，他們互相訴說情話，他仍在為險些失去的平凡生活而心跳加速有些失態(tài)，他太太顯然也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風(fēng)暴。接下來，一切都將恢復(fù)正常，一場酣暢的性愛在等待他們。

也許這部電影的優(yōu)雅之處就在于Federeck直面了自己的欲念和軟弱，并在最后一刻做了一個艱難但果斷的抉擇，終于一場略微尷尬的風(fēng)流韻事而不是小男人內(nèi)心的猥瑣。這一點，洪尚秀學(xué)到了，洪尚秀的電影往往也會回歸風(fēng)流而不是流于猥瑣（即便在《這時對，那時錯》里出現(xiàn)短暫的不雅場面）。

作者電影觀照出作者內(nèi)心，而這類電影讓人繼續(xù)看下去靠的是強大的獨白對白能力，這一點沒幾個能做好的導(dǎo)演，那意味深長的獨白或者對白，每每讓人會心一笑，并強烈的吸引人看下去，侯麥的構(gòu)圖也極其吸引人，哪怕是火車上的路人，逼仄老舊的亭子間，他都拍的那么美。同時，已婚男女可能看到更多，想到更多。這是我的第一部侯麥，盡管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買了碟但一直沒看，很難想象二十年前的我能欣賞這樣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