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里吉安娜》電影劇本

文/〔西班牙〕路易斯·布努埃爾
譯/嚴(yán)敏

在亨德爾（注1）《阿利露亞》的樂曲伴奏下，片頭字幕在銀幕上交替。當(dāng)最初幾個鏡頭一出現(xiàn)，音樂便停止。

修道院的院落。白天。
全景：院子和有頂走廊。鏡頭揺至一群修女，維里吉安娜也在其中。
一隊男孩兩個一排地穿過院子，帶隊的是幾個修女。
一個神甫從旁邊經(jīng)過。
修女們?nèi)齼蓛傻亟徽勚薜涝弘溟L走近。
院長：“維里吉安娜姑娘！”
一個見習(xí)修女離開同伴，朝院長走來。這就是維里吉安娜。
維里吉安娜：“是，嬤嬤……”
院長：“我剛接到您叔父的一封信，他不能前來參加您的落發(fā)儀式?！?br>維里吉安娜（無動于衷）：“好的，嬤嬤……
院長（維里吉安娜的語調(diào)使她很奇怪）：“您好象并不因此感到難過?！?br>她們沿著長廊漫步。
維里吉安娜：“我很本就不認(rèn)識他……我只見過他一次，還是好多年以前。我甚至記不清他是什么模樣了?！?br>院長：“他請您到他家去作客?！?br>維里吉安娜：“我不想離開修道院，嬤嬤?！?br>她以為她的話會得到贊許。
院長：“看來，您叔叔身體欠安；他是您唯一的親屬。在您修身起誓之前，應(yīng)該先去跟他告別。以后你們未必再有機(jī)會見面呢?！?br>她倆止步，對面而立。
維里吉安娜：“您為什么認(rèn)為我必須到他家去呢？您知道他從來也不關(guān)心我的?！?br>院長：“他承擔(dān)您的教育費用，資助過您，而現(xiàn)在又給您送來了妝奩。這難道還不夠嗎？”
維里吉安娜十分懊喪，轉(zhuǎn)念沉思。兩人繼續(xù)在院子里散步。
維里吉安娜：“我本來想永遠(yuǎn)擺脫凡塵俗世，再也不過凡人的生活了。但既然是您院長的吩咐……”
院長：“再過幾天就要落發(fā)了，所以，您就明天動身吧……”
兩人迎面站著，維里吉安娜臉色憂郁。
院長：“路上用的東西都放在您的修身室思。您要盡量待他親熱些……”
院長微微一笑，離去。維里吉安娜望著她的背影，顯得很窘迫。

唐·海麥的莊園?；▓@。白天。
只看見小姑娘赤著的一雙臟腳。兩只小腳在跳繩，忽而前后，忽而左右，忽而又交叉，跳出一幅幅有趣的圖案。接著，小姑娘用單足跳，一會兒右腳，一會兒左腳。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出現(xiàn)一雙男人的腳。這是唐·海麥走過來，他頗為欣賞小姑娘靈巧的步法。
小姑娘氣喘吁吁，烏黑的頭發(fā)松散蓬亂，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由于用力，小姑娘咬著下嘴唇。唐·海麥走到她跟前。這時候，傳來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穆曇簦休v輕便馬車駛來。小姑娘不跳了，朝馬車的方向望去。
唐·海麥：“麗達(dá)，今天別跳了。你喜歡這根繩子嗎？”
麗達(dá)：“挺喜歡。這根繩子可好跳了，它有兩個手把?！?br>唐·海麥：“去吧，去吧！去玩吧！”
小姑娘把繩子交給唐·海麥，他把它掛在一棵大樹干的釘子上。然后，他朝駛來的馬車走去。
維里吉安娜下車。車夫把她的手提箱放在地上。
麗達(dá)和剛從屋里出來的拉蒙娜走到維里吉安娜跟前。
麗達(dá)：“您好?！?br>維里吉安娜：“你好。”
拉蒙娜：“小姐，歡迎您光臨。我是拉蒙娜，唐·海麥老爺?shù)钠腿??！?br>維里吉安娜：“啊，見到你很高興?！?br>唐·海麥（走近）：“維里吉安娜！”
維里吉安娜向拉蒙娜致歉，便朝唐·海麥走去。兩人好奇地望著對方。維里吉安娜臉上露出了好奇心，在此種場合下是很自然的，但從唐·海麥臉上看來，他對她懷有更大的興趣。
維里吉安娜：“叔叔，您好？”
唐·海麥：“好，好。汽車誤點了，是么？路上好嗎？”
維里吉安娜：“很好……這兒真美啊，叔叔！又多么安靜啊?！?br>唐·海麥：“你會覺得你并沒有離開修道院?！?br>在他們兩人的態(tài)度中，全然缺乏真摯的熱情，但唐·海麥臉上的表情表明他對侄女的興趣越來越大。

花園。白天。
畫面里是唐·海麥和維里吉安娜的腳，兩人并行。有時慢悠悠地走，有時稍停片刻，人們邊走邊談時經(jīng)常如此的。起初只聽見他倆的聲音，后來能看清兩人的全身。
唐·海麥：“那么……你打算在這兒住幾天？”
維里吉安娜：“不會久的，叔叔，我只請了幾天假?！?br>唐·海麥：“請假很困難嗎？”
維里吉安娜：“不，是院長命令我來的……”
唐·海麥停步，面有慍色。
唐·海麥：“你居然那樣不愿意見我……以至于非要命令不可……”
維里吉安娜（微笑，真誠地）：“說實話，我是不太想來的。我不會說謊，叔叔……我對您很尊敬，也很感謝您。因為我在物質(zhì)上全靠您，但其他方面……”
唐·海麥.（陰郁地）：“沒有一點感情……”
維里吉安娜：“沒有?！?br>他們重又啟步。姑娘的坦率使他又驚奇又高興。
唐·海麥：“你說得對。孤獨使我成了個自私自利的人……你我之間接觸太少了，我現(xiàn)在感到很遺憾。是不是已經(jīng)太晚了？”
維里吉安娜（聲調(diào)平和，無動于衷）：“是的，太晚了?！?br>他們從樹蔭下走過，這是一棵參天大樹，枝葉繁茂。遠(yuǎn)處是一片未墾種的田野。
維里吉安娜：“叔叔，您的地全都荒蕪了?！?br>唐·海麥：“是的，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這里長滿野草。屋內(nèi)也是這樣。，除了底層，到處都長滿了蜘蛛網(wǎng)……我很少出門。”
透過濃密的枝葉，傳來麗達(dá)的聲音：
“這話是真的。他一走出來，就叫我跳繩?！?br>維里吉安娜很吃驚，朝傳來話聲的方向望去。
樹葉中間出現(xiàn)麗達(dá)的小腦袋。
唐·海麥：“過來，小飯桶！”
維里吉安娜：“這是誰？”
唐·海麥：“是我女仆拉蒙娜的女兒。她真成了個野孩子?！?br>維里吉安娜：“到這兒來?！?br>小姑娘轉(zhuǎn)眼又消失在樹葉叢中。維里吉安娜趕過唐·海麥，朝前走了幾步。
唐·海麥：“你真象你的嬸母呵！……走起路來也象她?！?br>維里吉安娜：“我知道，叔叔。您早已對我說過了?！?br>唐·海麥：“真奇怪……連聲音都一棋一樣。”
他們在林蔭道上趑走越遠(yuǎn)。

客廳。晚上。
唐·海麥在彈風(fēng)琴?？梢钥吹剿碾p手在鍵盤上來回移動，雙腳踩在踏板上。

埃爾維拉太太的臥室。
維里吉安娜脫下衣服和裙子，坐在床沿上，開始脫黑長襪。燈光照在她的兩條腿上，皮膚白皙，線條完美。

客廳。
唐·海麥還在彈琴。從他的臉色看來，是那么全神貫注，心醉神怡。

走廊。
維里吉安娜的臥室門口，仆人拉蒙娜剛走開幾步，又停下，她躊躇片刻，重新又轉(zhuǎn)回來，從鎖孔里張望?？蛷d里傳來琴聲。

客廳。
唐·海麥依舊沉醉在音樂中。拉蒙娜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客廳。她站在主人身旁，注視他的手指。主人的手指在琴健上奏出一連串和聲。
拉蒙娜（輕聲地）：“她把被褥鋪在地上，先生！”
唐·海麥沒有同答，繼續(xù)彈奏。
拉蒙娜：“她那手提箱里有個帶刺的東西。那件睡衣是粗麻布做的……說不定會把她的皮肉擦破的……瞧她細(xì)皮嫩肉的……”
唐·海麥仿佛才聽見她的話。
唐·海麥（繼續(xù)彈琴，卻心不在焉地）：“走吧，走吧！你可以走了……”
拉蒙娜：“是，先生！晚安。”
唐·海麥繼續(xù)彈琴。

埃爾維拉太太的臥室。
一個制作粗糙的耶穌木十字架，四周盡是荊冠、小錘、釘子、海綿……這些東西零亂地放在枕頭和地板上……
維里吉安娜裹著長睡衣跪在這些東西前面。她正在做禱告。

牲畜棚。
一只男人的手正在擠牛奶。這是那天趕車接維里吉安娜的老仆人。小麗達(dá)爬上拴母牛的橫木。維里吉安娜走過來。
維里吉安娜：“您好，蒙喬。”
蒙喬（有禮貌地）：“您好，小姐?！?br>維里吉安娜：“你好，麗達(dá)。我們今天將會怎樣？”
麗達(dá)：“今天？……很好?！?br>維里吉安娜（對仆人）：“給我倒杯牛奶，您不費事么？”
蒙喬：“這就來，小姐?！?br>維里吉安娜（興致勃勃地觀察起他擠奶的動作來，然后從自己手里提的籃子里拿出一只玻璃杯，遞給蒙喬。蒙喬給她斟滿一杯。）：“擠奶很難嗎？”
仆人驚奇地望著她，似乎不明白她怎么會提出這樣思蠢的問題。他將玻璃杯遞給她，回答：“不，不難，您自己來試試……”
這一建議使維里吉安娜很高興，然而她回絕了。
維里吉安娜：“看您說的……我不會呀……”
蒙喬：“坐，請坐吧?！保〝D給她看。）
維里吉安娜還是猶豫不決，最后終于拿定注意，坐到蒙喬讓給她的方凳上。她怯生生的，動作遲鈍，剛觸到乳頭，忽然不好意思起來。全身充滿了莫名的羞澀。稍緩，她還是動手?jǐn)D了。顯然，這時她感覺很不自在。麗達(dá)對她笨拙的動作不屑一顧。由于沒擠出奶，仆人又?jǐn)D了一遍給姑娘看，并且把著手教她。
“擠起來勁要大點……”
麗達(dá)：“使勁擠！……”
蒙喬：“你這小淘氣，少嚕嗦?。▽S里吉安娜）再擠重點，小姐，別怕?！?br>麗達(dá)：‘“這活兒唐·海麥干得可好哩……”
榮喬（對麗達(dá)）：“行啦……滾開……”
麗達(dá)：“我不……”
蒙喬（對麗達(dá)）：“你把這幾個桶拿走吧……盡在腳邊礙事……（對維里吉安娜）您別害怕，小姐……要不，我扶住您的手……對，擠吧……”
維里吉安娜（懊喪地）：“不……不會，我不行……”
仆人困惑地瞅她。
“我覺得干這個不很……”
沒等他說完，維里吉安娜已經(jīng)朝麗達(dá)走去。
牲畜棚盡頭，另有一個仆人在垛干草。
麗達(dá)：“我看到過你只穿一件襯衣！”
維里吉安娜生氣地看她一眼。
“什么？你說的話是真的？”
麗達(dá)：“是的，是真的，看到過，我是看到過的！”
蒙喬：“別聽她的，她老是扯謊?！?br>麗達(dá)很氣憤，對老頭嚷道：
“不，我是看見的么！不，是親眼看見的！她穿衣服的時候，頭上還掉下幾個發(fā)卡子呢。她從地板上把它們撿起來呢！”
維里吉安娜明白麗達(dá)說的確是實話。她把小姑娘抱起來，生氣地問：
“你從哪兒看見的？”
麗達(dá)：“從涼臺上?！?br>維里吉安娜：“偷看別人是很不好的，你不應(yīng)當(dāng)這樣做?！?br>蒙喬不快地?fù)u搖頭。
最后，維里吉安娜笑著對麗達(dá)說：
“我要到雞棚去，跟我一起去好嗎？”
麗達(dá)不高興地做了個鬼臉，跳過橫木跑了。
維里吉安娜向仆人道謝，接過杯子把牛奶喝了。

雞舍。白天。
維里吉安娜一雙白嫩的手，在籃子里撿雞蛋。
“早晨好，維里吉安娜?！碧啤ず｛湹穆曇?。
維里吉安娜：“早晨好，叔叔。今天您起得真早！”
唐·海麥（出現(xiàn)身影）：“我想跟你多待一些時間。”
維里吉安娜：“我今天給您做了個小蛋糕，可好吃了。”
唐·海麥：“噢，你真能疼我。我簡直不知道，如果我還是一個人的話，我該怎么辦?！?br>維里吉安娜：“您的單身是因為您自己愿意的……”
唐·海麥：“你這是指什么？”
維里吉安娜：“沒什么……我什么也沒說。”
唐·海麥：“你一點都不相信我？你說……”
維里吉安娜（躊躇片刻）：“好吧，我說，我的性格就愛直言不諱。”
她走近唐·海麥，盯著他的眼睛。
維里吉安娜：“你有個兒子，是真的嗎？”
這個問題使唐·海麥感到意外，一時他竟說不出話來。
唐·海麥：“你從哪兒聽說的？”
維里吉安娜：“我母親說的。許多年前我曾聽她提起過。這么說，是真的羅？”
唐·海麥：“對，是的。”
維里吉安娜：“您從來沒見到過他？”
唐·海麥：“沒見過?！?br>維里吉安娜：“可是，怎么能這樣呢？”
唐·海麥：“一個人干蠢事，有時是出于無知，有時是因為……”
維里吉安娜：“因為卑鄙?！?br>唐·海麥：“可是……你知道什么是生活？不，你不會明白這些的。”
維里吉安娜（有點擔(dān)心，來回踱步）：“可是我明白，您本應(yīng)該把這孩子留在身邊。”
維里吉安娜臉色肅穆。唐·海安忐忑不安。他臉有愧色地走近維里吉安娜。
唐·海麥：“孩子的母親要把他帶走。這個女人出身平凡、娘家很窮。那時候，我很敬愛你嬸母，害怕一旦被她知道，會失去她的。所以我就什么也沒說?！?br>唐·海麥一個勁兒盯著停在飲水木桶邊上的蜜蜂。他默認(rèn)了這一切。
維里吉安娜：“那么，這個不幸的孩子呢？”
唐·海麥：“不用擔(dān)心，有人照顧他的?！?br>沉默。維里吉安娜提起籃子。唐·海麥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蜜蜂，它還停在木桶邊上。
唐·海麥：“你也許覺得我是個怪人?！?br>維里吉安娜：“不，叔叔。但是這么安排生活，是很不幸的……”
密蜂落入水中，它拼命掙扎，企圖擺脫絕境。唐·海麥將一片小草放入水中，讓蜜蜂爬到草上。
唐·海麥：“可憐蟲，差點沒淹死！”

客廳。夜。
掛鐘的時針指著兩點。留聲機(jī)放出很響的音樂（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第四樂章的一段合唱），淹沒了有節(jié)奏的打鐘聲。
壁爐里的火苗歡快地跳動，照亮了空蕩蕩的客廳。
客廳盡頭是唐·海麥臥室的門。

唐·海麥的臥室。夜。
唐·海麥跪在一只雕花木箱前；箱蓋打開。
他全神貫注地細(xì)看一件保存得很好的結(jié)婚禮服，從它那過時的式樣看來，這是已故的埃爾維拉夫人的。
他從箱子里拿出一件件新娘用的服飾：有頭紗、緊身、香橙花環(huán)、緞子鞋、白絲襪等。有的東西他瞧得很仔細(xì)，有的東西幾乎連看也不看。老頭兒很激動，他如癡似醉地吮吸著衣箱內(nèi)散發(fā)的氣息。接著，他甩掉自己腳上的拖鞋，把一雙女式緞子鞋套在腳上。然后又從箱子里拿出一件有細(xì)帶子的緊身衣。
第九交響樂雄壯的合唱聲。
唐·海麥費力地站了起來，手里拿著緊身衣，定到鏡子前。他把緊身衣繃在自己的衣服外面，顧盼鏡中的身影。鏡子里是唐·海麥的胸部和面孔。壁爐里火苗正旺，映出的人影也在舞動。
突然，唐·海麥聽到有人聲，他驚得一跳，馬上脫下緊身衣，藏在背后，隨即朝房門走去。
唐·海麥（打開一條門縫，緊張地）：“是誰？”
他發(fā)現(xiàn)維里吉安娜近在咫尺。她光著腳，套一件長睡衣，肩披羊毛披肩?？磥?，她并未發(fā)覺她叔叔在背后盯著她，徑直朝客廳走去。她手提一只小籃子，里面放著幾股毛線和一件剛開始編結(jié)的織物。
唐·海麥一聲不響地跟在她身后。

客廳。深夜。
維里吉安娜走到壁爐跟前，坐在一把安樂椅上。她兩眼睜得大大的，但臉上的表情淡漠呆板，猶如一尊石雕。
唐·海麥也走進(jìn)客廳，他不無恐懼地注視著姑娘的動靜。他站到她面前，終于弄明白，維里吉安娜原來是在夢游。他竭力不發(fā)出一點聲晌，仔細(xì)打量著。
維里吉安娜剛坐到安樂椅上，不料給睡衣的底襟絆了一下，露出了大腿。
唐·海麥?zhǔn)挚簥^，目不轉(zhuǎn)睛盯住她那一動不動的白凈大腿，實在無法把視線挪開。
維里吉安娜從籃子里拿出編結(jié)針、幾卷毛線和針線包，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投入壁爐。她的動作是無意識的，但異常準(zhǔn)確。當(dāng)她向壁爐探身時，她的大腿赤裸裸地露出來了。
唐·海麥不禁合上眼睛，臉上是痛苦的表情。他多么希望見到身旁有這樣一位妙齡女郎，她使他十分眷戀，卻又不敢把她摟在懷里。
他睜開眼睛?？磥?，有了一個主意。
他不安地看到維里吉安娜跪在壁爐前，將灰燼一把把捧入籃子，然后慢悠悠地走向唐·海麥的臥室。
唐·海麥目睹這一切，驚愕不已，他猶豫片刻，又跟她走去。

唐·海麥的臥室。深夜。
維里吉安娜慢慢地朝唐·海麥的床走去。她走到床前站定，把籃里的灰燼撒在床單上。動作從容不迫。
維里吉安娜的行為使唐·海麥又驚又怕。
維里吉安娜手提籃子經(jīng)過唐·海麥身旁的時候，輕輕碰了他一下，但她依然睜著眼睛，目光暗淡，一雙光腳在地板上輕快地挪動。唐·海麥目送維里吉安娜走出房間后，便來到床前，望見這一堆灰燼，神情頹然。

走廊。深夜。
唐·海麥從門口望著維里吉安娜走進(jìn)埃爾維拉太太的房間。門慢慢地關(guān)上。只聽見插上門栓時不大的響聲。

唐·海麥的房間。早晨。
透過涼臺的窗戶，能看到一大片樹木，在蔚藍(lán)色的晴空映襯下，顯得分外蒼郁。
拉蒙娜跪在地上，用抹布擦著唐·海麥床邊的地板。
唐·海麥的聲音：“她起床了？”
拉蒙娜：“早起床了?！?br>她站起身，留心主人的臉色。他正坐在床上吃早飯。她又說：“她吩咐我給她收拾東西……”
拉蒙娜的話使唐·海麥一震。
唐·海麥：“這是她在這幢屋子里的最后一天啦！她要走了……我再也見不到她啦?！?br>拉蒙娜（擦?xí)苌系幕遥骸澳鸀槭裁床涣羲嘧滋炷兀俊?br>唐·海麥（怏怏不樂）：“我已經(jīng)請過她，可她連聽都不愿聽。這忘恩負(fù)義的！有時我真想揍她……我一跟她談到修道院，她就象塊石頭?！?br>唐·海麥緊蹙雙盾，沉思片刻。然后用衷求的口吻喊道：“拉蒙娜！”
拉蒙娜放下手中的活，瞅著主人。
唐·海麥（敲敲床沿）：“到這兒來。”
女仆放下抹布，膽怯地湊到床前。
唐·海麥：“坐下！我需要你的幫助。”
拉蒙娜：“您吩咐吧，先生。”
唐·海麥：“坐下：你坐下?。　?br>她還是不敢坐。唐·海麥抓住她的手，硬拉她坐下。
唐·海麥（和顏悅色地）：“你很尊敬我，是嗎？……”
拉蒙娜：“那還用說，先生。我如果不尊敬您，我真是忘恩負(fù)義的了。在我生活沒著落的時候，您把我和我女兒留下來?！?br>唐·海麥：“行了，行了，這些事不用再提了。你說，你能為我做些什么？”
拉蒙娜：“您吩咐我干啥，我就干啥，先生。”
顯然，唐·海麥已經(jīng)有了一個計劃。但是他想在說出來以前，先摸清底細(xì)。
唐·海麥：“拉蒙娜，你為什么不跟她談?wù)勀兀颗吮饶腥藱C(jī)靈。女人總是能夠想出辦法來的，你也動動腦筋，只要能叫她再住兩三天?！?br>他又抓住拉蒙娜的手撫摸著。
女仆坐在床沿上，只能看見她半個身影。
唐·海麥：“拉蒙娜，你是好人！去跟她說說。我知道，你不是那種要講條件的人。不過，我保證，要是你能說服她留下，我是忘不了你和你女兒的?！?br>拉蒙娜：“可我能跟她說什么呢，先生。難道她會聽一個仆人的話……”
唐·海麥（神經(jīng)質(zhì)地捏著雙手）：“對，你說得對。但必須得有個辦法。”
他還是下不了決心說出他的打算來。
拉蒙娜：“還是您自己想想辦法吧，您比我聰明，我一心一意愿為您效勞?！?br>唐·海麥將信將疑，瞥了拉蒙娜一眼，然后語無倫次地說：“把那個小柜打開，上面一格有個沒瓶貼的小瓶子，里面裝著幾粒白藥片?！?br>小柜的門半開著，里面有各種東西，其中有幾只小瓶子。
拉蒙娜把門拉開，拿出一個瓶子。
拉蒙娜（回身面朝唐·海麥）：“是這個么，先生？”
唐·海麥點了點頭。
唐·海麥：“好，把它放在這兒?，F(xiàn)在你去干自己的事吧，你該做什么，我回頭再告訴你?！?br>拉蒙娜出去。唐·海麥拿起托盤放在床邊小桌上；這托盤是給他端早餐用的。然后從床上下來穿好拖鞋，走到窗口，望著花園。

花園。早晨。
從唐·海麥臥室的窗口可以看到麗達(dá)在跳繩。維里吉安娜站在一旁。小姑娘停下。她們兩人說了一會兒話，然后維里吉安娜接過繩子，兩人一起跳起來，配合得非常默契。

唐·海麥的臥室。早晨。
唐·海麥目睹這一幕，眼中露出和悅的神色。
維里吉安娜和麗達(dá)仍在跳繩。

客廳。白天。
一雙女人的手在削橙子，削下來的橙子皮卷成螺旋形。
這是維里吉安娜在削皮，動作熟練。她把橙囊放在盤子里，遞到唐·海麥面前。
小圓桌上杯盤狼藉，顯然是剛用過餐。
唐·海麥背靠壁爐坐著，在清理煙斗。然后把煙斗放到一旁，贊賞地細(xì)看螺旋形的橙子皮。
唐·海麥：“我從來就削不成這樣的。缺乏耐心唄。”
維里吉安娜站在爐邊，望著火苗出神。然后她轉(zhuǎn)身走近唐·海麥。她的動作和眼神都流露出不解與無措。
維里吉安娜：“您為什么不叫醒我呢？”
唐·海麥吃著橙子。
唐·海麥：“據(jù)說，這很危險?！?br>昨晚的事使維里吉安娜很不好意思，她盡量裝出對這件事不在意的樣子。
維里吉安娜（肯定地）：“不見得。我最近一次夢游時，人家打了我?guī)讉€耳光，把我弄醒了。你看，我不也好好的活著么？”
姑娘的臉色突然變得陰沉。
維里吉安娜：“我覺得很不安，弄了您一床灰。”
唐·海麥（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你有什么不安的？你干了這件怪事，或者別的什么事，還不是一樣的嗎？夢游的人反正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br>維里吉安娜依舊惴惴不安，直搖頭。
維里吉安娜：“灰燼象征懺悔和死亡?！?br>唐·海麥（笑起來）：“這么說，你要懺悔羅，因為你快要落發(fā)入院了，而我是要死的，因為我比你大得多?！?br>維里吉安娜坐在椅子上。拉蒙娜進(jìn)來，在唐·海麥面前放上一杯咖啡。
唐·海麥：“明天如果你不反對，我送你去車站。”
維里吉安娜：“謝謝叔叔。”
唐·海麥仔細(xì)看看煙斗，便裝上煙絲。
唐·海麥：“今天晚上告別時，我要搞得特別點?！?br>維里吉安娜：“隨您的便吧，叔叔……”
唐·海麥遞給維里吉安娜一瓣橙子，臉色顯得特別憂郁，說道：“我想求你幫我做件事……是一件小事，但對于我來說卻是至關(guān)重要的?！?br>維里吉安娜（微微笑著）：“今天我什么事也不能拒絕您?！?br>唐·海麥深感意外，非常得意。他起身走近維里吉安娜。
唐·海麥：“這么說，無論我求你什么，你都能做到？”
維里吉安娜安然地吃下唐·海麥給她的那瓣橙子。
“無論你要我做什么都行。說吧。”
唐·海麥感激地望著她。但他頓時被羞愧的情緒攫住了。
“等等……這總是件蠢事！”他靦腆地笑道：“我總不好意思求你?！?br>唐·海麥喝了一口咖啡，重又抽煙。他搖搖頭，似乎對自己深表贊許。

花園。入夜。
在月光下，隱現(xiàn)出整幢房子的輪廓。只有兩個房間還亮著燈光，其窗戶在暮色中顯得很明亮。隨后，埃爾維拉太太臥室里的燈光漸漸移去，好象是有人提燈離開那個房間。遠(yuǎn)處傳來狗吠聲。

走廊。夜。
維里吉安娜從埃爾維拉太太臥室出來。她穿著結(jié)婚禮服，就是唐·海麥從箱子里拿出來的那件。姑娘手里拿一支點著的燭臺，她的模樣象上祭壇時那樣華麗而壯重?？磥恚S里吉安娜心中對所演的角色不很滿意，盡管發(fā)生的一切使她覺得有點滑稽可笑。
拉蒙娜跟在她身后，提著拖地的長長后襟。兩人朝客廳邁去。

客廳。晚上。
唐·海麥朝門口望去：雍容華貴的維里吉安娜正從門外進(jìn)來。他十分激動，甚至挪不開步子。隨后，還是朝維里吉安娜走了過去，從她手中接過燭臺，十分贊賞地望著她。拉蒙娜放下手中的后襟，從鏡頭內(nèi)消失了。
唐·海麥（很溫和地）：“多奇怪！起初我請你幫我的忙，你拒絕了，還差點生氣呢。而現(xiàn)在，你又突然決定賜與我這一歡樂。真是萬分感謝你?！?br>維里吉安娜（非常不自在）：“我不喜歡化裝舞會。但是，如您所見，我還是照你那奇怪的念頭做了?！?br>唐·海麥放下維里吉安娜的手。
唐·海麥（滿臉愁容）：“這不是化裝舞會，我的念頭也并不奇怪?！背聊毯?，他又接著說：“現(xiàn)在，我告訴你一件事，知道這件事的人廖廖無幾?！?br>他在屋里走了幾步，下意識地搓搓手，又站停瞅著維里吉安娜。
“你嬸母在我們結(jié)婚的那一天死于心力衰竭。她就是穿這身衣服倒在我懷里的。你長得真象她……”
他朝近身的一張小桌走去，把燭臺放在桌上。兩眼盯著維里吉安娜，繼續(xù)說道：
“也許，你認(rèn)為我神經(jīng)不正常?！?br>維里吉安娜：“不，叔叔。現(xiàn)在我能使您愉快，我很高興。因為跟我過去對您的印象相反，我覺得您很善良?！?br>維里吉安娜扶正頭紗。
唐·海麥又朝另一張桌子走去，拉蒙娜正在那里忙著擺晚飯；點起酒精燈。
“你不知道啊……我年輕的時候，有過遠(yuǎn)大的抱負(fù)。我想當(dāng)個大人物，為人們做事……做出一些足以證明我熱愛人類的事情?？墒?，我一開始做具體的事兒，我就擔(dān)憂起來人家會不會笑話我。我覺得自己很可笑……所以又重新縮了回來?！?br>維里吉安娜：“這不是膽怯嗎？”
唐·海麥不覺一震，他挺起身子，在屋里來回踱步。
唐·海麥：“不，這不是膽怯。相信我，就是遇到再大的危險，我也不會哆嗦。我有機(jī)會的話，要證實這一點的。然而，如果說，有個陌生人要來跟我說句話，倒會使我深感不安的?！?br>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唐·海麥瞅著維里吉安娜，眼中充滿愛慕不已的神色。
唐·海麥：“我怎么看你也看不夠的。坐吧?！?br>兩人并排坐下。
維里吉安娜：“叔叔，您別以為我離開您是一點也不覺得遺憾……”
唐·海麥（有了希望）：“那就留下，別走了?！?br>維里吉安娜搖搖頭。
維里吉安娜：“很遺憾……”
唐·海麥（壓低嗓門）：“我知道，是我的過錯。如果我以前常去看你，每逢假日把你接來，現(xiàn)在也許就完全不會這樣了?！?br>維里吉安娜（微笑著）：“也許是的……”
唐·海麥起身。他處于異?？簥^的狀態(tài)。他覺得，他的未來取決于他即將要說的話。
唐·海麥：你留下來，還有一種可能。如果我問你，假如……”
他語塞，眼睛望著地板。
唐·海麥：“嗯……如來我說出來，你會怎么樣……”
他無論如何也講不出想說的話，緊張得口熱唇燥，滿面通紅，肌肉痙攣。
唐·海麥：“不！不能！”
維里吉安娜望著他，覺得很奇怪。
拉蒙娜一直在留心他們的談話，她既好奇又擔(dān)憂。這時，她走到主人身旁，有意幫他一下。她轉(zhuǎn)向維里吉安娜，斷然地一口氣說道：
“他想——要你嫁給他，小姐?！?br>這話使維里吉安娜大為震驚。
拉蒙娜：“請原諒，先生。不過這句話要是我不說，您是怎么也說不出口的?！?br>唐·海麥很不自在，他責(zé)備地看看女仆。
拉蒙娜（對維里吉安娜）：“他很愛您，他也值得您愛，因為他人品非常好。”
維里吉安娜感到太突然了，還沒有平靜下來，著來她比唐·海麥更加不知所措。忽然，她緊蹙雙眉，生氣地問道：“您這不是開玩笑？”
唐·海麥（眼睛看著地面，但聲音十分肯定）：“不！我想要你永遠(yuǎn)不離開這個家?！?br>維里吉安娜（起身）：“您神智清醒嗎？這幾天我情緒本來挺好……可現(xiàn)在全讓您破壞了?！?br>沉默。
維里吉安娜（朝門口走去）：“我還是回屋去好。”
唐·海麥急沖沖跟了過去，想攔阻她。
唐·海麥：“等一等！請原諒我！我懇求您寬恕。讓我頭腦清醒幾分鐘。你要是立刻就走，我會覺得，你心里將永遠(yuǎn)怨恨我。我保證不再說任何叫你不愉快的話……我放張唱片，讓我們聽一會音樂，喝點咖啡吧……請坐?！?br>唐·海麥向拉蒙娜做個手勢，拉蒙娜去拿咖啡壺。
維里吉安娜一言不發(fā)，低頭站著不動。
拉蒙娜看看唐·海麥，他又悄悄地做了一個暗號。
唐·海麥走到一架老式留聲機(jī)旁，放上唱片，如往常一樣，奏出了古典樂曲。
維里吉安娜坐到椅子上，還是低垂著腦袋。
拉蒙娜在桌旁沖咖啡，她悄悄地把某種藥粉撒入一只杯中。
拉蒙娜（走近維里吉安娜）：“小姐……請喝吧?！?br>她遞給維里吉安娜一杯咖啡，后者目光呆滯，慢慢地一口一口把咖啡喝盡。

仆人的住處。晚上。
底層一間小屋，室內(nèi)陳設(shè)簡陋：一口老式五斗櫥、一張制作粗糙的桌子，蒙喬正坐在桌旁修皮帶。他面前有張紙，上面放著幾塊糖。他不時咬一點，津津有味地嚼著。
門打開了，麗達(dá)走進(jìn)來。她光著腳，穿條長裙，裹塊粗披肩，就象維里吉安娜的披肩那樣的。小姑娘油泣不停。
老蒙喬沒拿正眼看她。
蒙喬：“你哭什么？”
麗達(dá)：“我怕?！?br>蒙喬：“別裝蒜了，去睡吧。”
麗達(dá)：“有頭黑牛來了?！?br>蒙喬（嘲棄地）：“黑牛？”
麗達(dá)走到他身旁，漸漸平靜下來。
“對，大黑牛?！?br>“老大老大的？”
麗達(dá)（有聲有色）：“對，可大可大了?！?br>蒙喬：“大得進(jìn)不了門？”
麗達(dá)趕緊搖頭。蒙喬忍俊不禁，他那副模樣仿佛在說：“哈哈，露餡了吧，撒謊?！?br>蒙喬：“那么這頭牛怎么進(jìn)來的呢，笨蛋？”
小姑娘稍一轉(zhuǎn)念，活龍活現(xiàn)地回答：“從壁櫥里來的?！?br>蒙喬：“撒謊！別纏著我?！?br>麗達(dá)又哭起來了。
“我怕……”
于是，蒙喬給了她一小塊糖。
“喏，你要是做惡夢，就喊媽媽。走開吧！別叫！我討厭！”
麗達(dá)接過糖，在原地站了一會。蒙喬接著干活。小姑娘終于走了，把糖咬得“格格”響。

客廳。晚上。
唐·海麥把自己喝過的咖啡杯遞給拉蒙娜。拉蒙娜接下，放在桌上。主仆二人無言地對視。這時音樂奏完了。唐·海麥走到留聲機(jī)旁換唱片。
維里吉安娜坐在安樂椅上、默不作聲，手里拿著空咖啡杯。唐·海麥走到她身后。
特寫：維里吉安娜的手，手里拿著咖啡杯碟，倏然，她手指一松，茶杯掉在地上。唐·海麥在她背后，屏聲息氣，注視她的動靜。隨后，飛快地掃了拉蒙娜一眼，俯視維里吉安娜，聲音微微顫抖，對她說：
“你大概很累了。你最好是去躺一會吧?！?br>沒有回答。維里吉安娜的頭甭向一側(cè)。唐·海麥慢慢地繞過來，站在姑娘正面，輕輕搖晃她的肩膀：“維里吉安娜！維里吉安娜！”
維里吉安娜沒有回答。

走廊。晚上。
只有客廳里射來的一絲燈光照亮著走廊。走廊盡頭出現(xiàn)麗達(dá)小巧的身影，她正登梯上樓。她步子小心，沿著通客廳的走廊走著，客廳里傳來低聲的說話。
唐·海麥的聲音：“幫我一下！抱住她的腳……”
拉蒙娜的聲音：“把她抬高點，先生?！?br>過了一會，聽見有把椅子被碰倒了。
唐·海麥：“別認(rèn)為我很壞，拉蒙娜。我這樣做不過是為了把她留在我身邊。”
麗達(dá)聽到腳步聲已近門口，趕緊跑開，躲在欄桿后面。她從那里膽顫心驚地觀察所發(fā)生的一切。
唐·海麥和拉蒙娜抬著維里吉安娜從客廳里出來，維里吉安娜象具死尸一樣。他們朝埃爾維拉太太的臥室走去。進(jìn)門。
麗達(dá)從藏身處出來，她還想再看看，可又怕被他們發(fā)覺，很不情愿地慢慢走下樓梯。

埃爾維拉的臥室。晚上。
唐·海麥和拉蒙娜把維里吉安娜放在床上，拉蒙娜點亮燭臺。
唐·海麥：“拉蒙娜，你可以走了?！?br>拉蒙娜一聲不響，聽命離去。
維里吉安娜仰臥在床上。她頭發(fā)散開，衣服折皺。唐·海麥哆哆嗦嗦，想把她弄整齊些。他將姑娘的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放平雙腳，抹平衣服上的皺褶。維里吉安娜象一尊漂亮的白色雕象。

花園。深夜。
屋前有棵高大的樹遮住了涼臺。麗達(dá)朝這棵樹跑來，一邊不時留心埃爾維拉太太臥室的窗口，那兒有微弱的燈光，小姑娘猶豫了一下，便爬到樹上。
只聽見狗吠聲。

埃爾維拉太太臥室。深夜。
唐·海麥從床沿上站起來，在室內(nèi)踱來踱去，死盯住維里吉安娜一動不動的身軀。他站停一下，又坐回到床邊，用手溫柔地?fù)崦S里吉安娜的頭發(fā)與額頭，異常激動。他一只手插到姑娘肩膀下，把她身子稍微抬起。自己又俯身，嘴緊貼她雙唇，長久地吻著。
特寫：窗外，只見麗達(dá)爬到陽臺上，好奇地觀賞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幕情景。
我們看到唐·海麥的一雙手，他那顫抖的手指解開了維里吉安娜的衣服。露出了脖子和前胸。這一充滿青春、盼望已久且無力自衛(wèi)的身體現(xiàn)在隨他擺布，唐·海麥心慌意亂。
他的面頰貼在維里吉安娜胸脯上，賞盡她肌膚的柔軟和肉體的溫曖。他吻了一次又一次。突然，他如夢初醒，急忙躲開她。維里吉安娜臉上安然無恙。唐·海麥心中激烈地斗爭著：他擺脫了盲目本能的羈絆，也意識到這一行為十分低劣。說實話，他倒是一個心地厚道的好人。
但他的雙手仍伸向維里吉安娜。
終于，唐·海麥下了決心，他仿佛被自己嚇退了，朝門口跑去，順手提起點亮的燭臺，打開門，跑到走廊上去了。

花面。深夜。
麗達(dá)從樹上爬下來。她剛跳到地上，就發(fā)現(xiàn)母親在旁邊等她。
拉蒙娜：“你上去干嗎？”
麗達(dá)：“唐·海麥在吻小姐呢。”
拉蒙娜生氣地瞪了小姑娘一眼，意識到麗達(dá)是怎么看見的。
拉蒙娜：“怎么啦？那是他侄女兒。難道我沒吻過你？那么晚，你干嗎還不去睡？”
麗達(dá)：“有頭黑牛跑到我房間里來了?！?br>拉蒙娜：“別傻了！走吧，我送你去睡。”
她拉起小姑娘的手，把她拖進(jìn)仆人的房間。又傳來狗吠聲。

走廊。深夜。
唐·海麥匆匆穿過走廊回自己屋去，他激動極了。走到門口，打開門，進(jìn)屋，還在大口大口喘氣。
屋里死一般的寂靜。

埃爾維拉太太的臥室。早晨。
拉蒙娜站在窗前，打開窗戶。
維里吉安娜（聲音微弱）：“水……”
拉蒙娜從桌上的瓦罐里倒了一杯水，遞給她。維里吉安娜貪婪地喝著。
拉蒙娜：“您覺得怎么樣？”
維里吉安娜：“頭疼得很。”
拉蒙娜：“這不要緊，就會好的?！?br>維里吉安娜發(fā)覺自己衣服被脫光了，羞愧不已，慌忙拉過被子捂住身體。
維里吉安娜：“我怎么啦？”
拉蒙娜：“昨晚上，您吃過飯，暈過去了，是我和唐·海麥送您到這兒來的。”
維里吉安娜：“我睡了很久嗎？”
拉蒙娜：“是的，不過您睡得很好，放心吧?！?br>
聽到有腳步聲過來，維里吉安娜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門開，是唐·海麥。他臉上沮喪的神色說明他一夜沒有睡好。
一見到他，維里吉安娜就想叫他別進(jìn)屋子，可是又不敢說出來。
唐·海麥（進(jìn)屋）：“你走吧，拉蒙娜?！?br>維里吉安娜（斷然地）：“別走！”
唐·海麥向拉蒙娜點了一下頭，示意她出去。她走出臥室，帶上了門。只留下唐·海麥和維里吉安娜兩人在一起。

維里吉安娜：“請您出去，叔叔！我求您！我要起床了。”
唐·海麥沒有回答。他在屋里踱來踱去，緊張地思索著什么?？磥恚€不知道怎么開場。
這使維里吉安娜很惱火。
維里吉安娜：“我要起床啦。該走了。”
唐·海麥坐到床沿上，十分肯定地說道：“不，現(xiàn)在你哪兒也去不成了。”
維里吉安娜眼里閃著生氣的，近乎是憤怒的目光。
“您咋天答應(yīng)不再提這事情了……請您放我走吧?！?br>唐·海麥只當(dāng)沒聽見她的話。
“對，當(dāng)然……象我這樣孤苦伶仃的老頭與你這樣決心獻(xiàn)身上帝的姑娘之間，確實毫無共同之處?！?br>維里吉安娜（猛然從床上稍抬起身）：“您別說了！我不想聽！我要穿衣服了，您懂嗎？”
但唐·海麥還是想他自己的事，她的話似乎對他沒有發(fā)生任何作用。
唐·海麥：“為了你，我忘了—切，甚至連我孕育了多年的愛情?！?br>他站起來，又在屋里踱步。
“這些天來，我象是著了魔似的。我以為你會同意嫁給我的，當(dāng)然羅，你拒絕了。終于，今天你要走了?！?br>唐·海麥走到床前，彎下腰審視著她。
唐·海麥：“我只好強(qiáng)制你的意志……只有這樣你才會屬于我?！?br>維里吉安娜的臉色從憤怒變成恐懼。
維里吉安娜：“您說謊。”
唐·海麥：“不，是真的。（一板三眼地）昨天晚上，當(dāng)你睡著的時候，我占有了你……”
維里吉安娜睜大眼睛，駭怕地望著他。她無法相信他說的話，額上沁出冷汗。
唐·海麥又在屋里走來走去，不時關(guān)切地瞧上維里吉安娜一眼。
唐·海麥：“現(xiàn)在你不能再回修道院了。你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你了……你只有永遠(yuǎn)留在這里，同我在—起。”
他站住，走到床前坐下，用懇求的口吻說道：“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要是你不愿意嫁我，如果你覺得還是過以前那種生活好，我都悉聽尊便，只要你能留在我身邊。”
看來，維里吉安娜無論如何也不能徹底理解唐·海麥話中的含義。她如此震驚，居然答不出一句話來。她喪魂落魄的樣子使唐·海麥不由得憐惜起來。
唐·海麥：“你想想吧！別忙著回答！”
維里吉安娜（忿然喊道）：“別纏住我！走開！”
維里吉安娜眼里充滿怨恨和輕蔑。這眼光象是給了唐·海麥一副清醒劑。他還想說什么，但沒敢再說。然后起身朝門口走去，心中還覺得維里吉安娜在悻悻地盯著他。他垂頭喪氣地走出去了。
維里吉安娜立刻從床上跳下來，抓過自己的箱子，氣急敗壞地把衣物朝箱子里亂塞。

唐·海麥的臥室。早晨。
拉蒙娜站在門口等候唐·海麥，他正沿著走廊過來。唐·海麥走過這女仆身旁，好象沒看見她一樣，走進(jìn)屋里。拉蒙娜緩緩走近他，擔(dān)心地問道：“她對您說些什么，先生？”
唐·海麥瞅她。
唐·海麥：“她是怎么看我的呀，拉蒙娜！她恨透了我，也許，我是犯了一個大錯誤。她要走，要走，全完了……”
拉蒙娜（不甚把握）：“您再跟她談一次，先生。好好跟她解釋解釋?！?br>唐·海麥：“為什么？再讓她這樣地看我嗎？不行。你去吧。說不定她會聽你的。你盡量想辦法使她相信……”
拉蒙娜：“我能對她說些什么？”
唐·海麥：“把真相告訴她……就說我扯了謊，我沒有污辱過她……”
拉蒙娜十分驚訝，困惑地看著他。
唐·海麥（十分懇切地）：“我只是想那么干……但是，我及時醒悟了。一整夜，我都在思索……翻來復(fù)去地想呵……我之所以要對她說謊，是為了叫她不能回去。”
他站起來，拉著拉蒙娜的胳膊，請求道：“去告訴她，你去說。去……”
說著，他把拉蒙娜推到門口。拉蒙娜不很樂意地出去。唐·海麥站在門口目送她離去。

埃爾維拉太太的臥室。白天。
維里吉安娜已穿好衣服，鎖上箱子。房門半開，可以看到拉蒙娜躡手躡足地走來。維里吉安娜淚水盈眶。拉蒙娜猶豫片刻，轉(zhuǎn)過身，匆匆地朝唐·海麥的房間跑去。

唐·海麥的房間。白天。
唐·海麥坐在床上，倚靠床背。拉蒙娜來到門口。
“先生，快來！”
唐·海麥跳起來，看看拉蒙娜，便急沖沖地朝門外走。

埃爾維拉太太的臥室。白天。
維里吉安娜提著箱子，走到門口，正好唐·海麥從門外進(jìn)來。他擋住地的去路，鎖上門，從鎖眼里抽出鑰匙。
維里吉安娜淚流滿面。
維里吉安娜：“放我走！”
唐·海麥：“你走之前，先聽我說說?！?br>維里吉安娜（氣憤地）：“我聽您說得太多啦，夠了！讓我出去！”
維里吉安娜退后兩步，放下手提箱。這時她已不感到害怕，而只是憤慨和厭惡。
唐·海麥（走近她）：“我對你所說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之所以這么做，是為了不讓你走。我只是有過玷污你的念頭。你這樣含憤而去，我心里很難過（他以祈求的神情望著她）。你說你相信我，我就放你走?！?br>維里吉安娜：“我討厭您……即使您說的話是真的?！?br>唐·海麥（語調(diào)平靜下來）：“這么說來，你不能原諒我？”
維里吉安娜回答他的憤懣的一瞥。她轉(zhuǎn)身背對著唐·海麥，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失聲痛哭。令人難受的沉默。最后，唐·海麥屈服了。他把鑰匙遞給維里吉安娜。她從他手中接過鑰匙，提起箱子，朝口口走去。她打開門，沒瞧唐·海麥一眼，就出去了。

走廊。白天。
維里吉安娜出現(xiàn)在走廊盡頭。拉蒙娜朝她迎面走了幾步。臥室門口出現(xiàn)唐·海麥的身影。姑娘走過拉蒙娜的身旁。只聽見她匆忙下樓的聲音。拉蒙娜走回唐·海麥身邊。

埃爾維拉太太臥室。白天
唐·海麥從窗口往下看。拉蒙娜出來，她被這一切弄糊涂了。唐·海麥聽見她的腳步聲，便轉(zhuǎn)過身來。他臉上出乎意料地平靜，看不出有一絲沉痛的感覺。他甚至在微笑。他做完了他最擔(dān)心的事，現(xiàn)在他又恢復(fù)了內(nèi)心的平靜，這是他近年來所慣有的。
拉蒙娜站在稍遠(yuǎn)一點的地方，她不敢看自已的主人。唐·海麥走近她。
唐·海麥：“你總會相信我吧，呵？”
拉蒙娜：“是的，先生?！?br>她說這話聲音極輕，沒有一點把握。唐·海麥立刻就察覺到了。他看著她，笑了笑。
“別說假話。連你也不信任我。”
拉蒙娜（以歉意的口吻）：“怎么對您說呢，……先生，這一切是那么奇怪?！?br>唐·海麥（搖搖頭）：“好，好，拉蒙娜?！?br>他走出房間。
拉蒙娜走到床邊。床上亂七八糟，她細(xì)看床單，企圖弄清真相?？墒撬裁匆矝]發(fā)現(xiàn)，便坐在床沿上沉思起來。

花園。白天。
車夫套好馬。離馬車不遠(yuǎn)，維里吉安娜坐在石凳上等待出發(fā)，身旁放著一只箱子。麗達(dá)在近處玩比里包開（注2）。這玩具是唐·海麥贈給她的，足以證實此人守舊。
麗達(dá)：“你看，我拋得多高！這次沒拋碎，你一會兒再看……”
維里吉安娜沒轉(zhuǎn)過身來。麗達(dá)想吸引她的注意力，使勁把系在繩子上的小圓珠拋起來，盡量使它符合游戲的規(guī)則，小圓珠落入球槽。
麗達(dá)：“這個你不會吧？”
麗達(dá)發(fā)現(xiàn)維里吉安娜在想心事，所以對她的話毫無反應(yīng)，就轉(zhuǎn)而注意蒙喬。蒙喬這時正拎起維里吉安娜的箱子，送上車去。
麗達(dá)：“看，蒙喬！你看看，我拋得多高呵。”
蒙喬（跟平時一樣氣勢洶洶地）：“走開。”
可是麗達(dá)并不理會他的粗魯。
麗達(dá)：“那我的小圓珠要掉了，至不……”
蒙喬走近維里吉安娜。
“小姐，可以走了?！?br>維里吉安娜起身跟他走去。
唐·海麥呆在自己房內(nèi)，站在窗口望著他們動身的情景。維里吉安娜走到車前，麗達(dá)還在跟她說話，維里吉安娜撫摸她的頭發(fā)，跟她告別，然后坐進(jìn)車?yán)?。車夫甩了一下馬鞭。麗達(dá)揮揮手，便跟著馬車路起來了。

唐·海麥的房間。白天。
唐·海麥望著遠(yuǎn)去的馬車，神色憂郁。他臉上十分平靜，近乎于冷漠。
他走到屋角一張老式寫字合旁坐下。一只手支著額頭，看著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可見，他有好幾個月沒坐過書案了。他把東西一一整理停當(dāng)。用手指在桌上摸摸，看看是否有灰塵，再看看手指，發(fā)現(xiàn)非常干凈。他對拉蒙娜的仔細(xì)相當(dāng)滿意，微微笑了。
最后，他拿過鋼筆和一張紙，準(zhǔn)備寫字，他似笑非笑，捋著胡子陷入沉思。他似乎有某種想法，覺得很有趣。

村內(nèi)廣場。白天。
廣場邊沿，有條帶蓋頂?shù)拈L廊，維里吉安娜站在長廊里等公共汽車。已經(jīng)聽得見馬達(dá)聲，汽車馬上就到。她走近停車處。幾位乘客下車，另幾名乘客坐上空位。司機(jī)過來幫維里吉安娜提箱子。這時我們看到法官和他身后的兩名憲兵、一名農(nóng)民正朝維里吉安娜走來。
法宮：“您好，維里吉安娜小姐?！?br>維里吉安娜：“您好，法官先生。出了什么事？”
法官：“您不能走了。”
維里吉安娜（感到奇怪）?！盀槭裁?？”
法官：“因為發(fā)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情，請您跟我們走一趟。”
維里吉安娜既無異議，也不發(fā)問。

唐·海麥的莊園。花園。白天。
汽車開到花園里一塊不大的空地上。法官、憲兵和農(nóng)民從車上下來。他們來到葉茂枝密的大樹旁；麗達(dá)曾經(jīng)在這棵樹下跳過繩。蒙喬趕緊朝他們走來。
樹旁，拉蒙娜和麗達(dá)偎依在一起。她們面帶愁容，看著這一群人走進(jìn)來。
法官等人走到樹邊，抬眼朝樹上看去。
繁密的枝葉中有一雙人腳。
維里吉安娜一下車，看到了吊在樹上的尸體。她極為震驚，額部靠在車門上，就這樣呆了好一會兒。
鏡頭內(nèi)是樹枝，上面吊著唐·海麥的尸體，他的后腦、前胸以及打得死死的繩結(jié)。
繩子的另一端有個木手柄——這是麗達(dá)的跳繩。

花園。白天。
麗達(dá)的腳。她在那棵大樹下跳繩。
蒙喬牽著一匹馬，從樹旁走過。他一看見麗達(dá)就站住，扔下韁繩朝她走去。他一把抓住跳繩，要從小姑娘手中奪走。但麗達(dá)死抱住不放。
麗達(dá)：“給我，是我的！”
蒙喬：“你不尊重死者，我擰你耳朵。不許在這棵樹底下玩！”
麗達(dá)：“唐·海麥總喜歡看我跳繩的?！?br>蒙喬終于奪過跳繩，把它扔到一邊。
蒙喬：“瞧著，要是出了什么不幸的來，就是你闖的禍……”
蒙喬一轉(zhuǎn)身，麗達(dá)馬上跑去把跳繩找回來，仍舊興致勃勃地在那棵樹下跳起來繩。

維里吉安娜的房間。白天。
床頭上掛著我們已看到過的黑色木十字架和荊冠。整個房間一覽無余，鋪面地板、涂灰漿的墻壁。
顯然，維里吉安娜不愿住進(jìn)她原先住過的那間屋子，所以就搬到這屋來了。它座落在底層，面積不大，陳設(shè)簡單。全部家具就是一張鐵床、兩把椅子和一張桌子。屋角還有一具沒有鏡子的老式梳妝臺。
維里吉安娜跪著擦地板。面龐消瘦多了，沒有笑容。她有了些顯著的變化，看來更為年輕、更加專注、更有信心。
透過窗戶可以看見拉蒙娜走來，她手里拿著托盤。她進(jìn)屋把托盤放到桌上，揭開蓋在食物上的小餐巾。整頓早餐只有一份蔬菜、一杯牛奶和一片面包。
拉蒙娜：“您胃口不好。我給您拿了牛奶。晚上再給您送點肉吧?！?br>維里吉安娜放下手中的活，走到梳妝臺前，那里放著一個臉盆，她洗洗手。
拉蒙娜：“您瞧瞧，您臉色多不好?！?br>維里吉安娜沒回答。
拉蒙娜：“法官先生告訴我，您托他的事他都已經(jīng)辦好了。還說如果您愿意的話，可以到村里去找他。您是應(yīng)該出去散散心，見見這兒的人……”
畫面外傳來汽車停下的聲音。拉蒙娜通過開著的窗戶向外望了望，說：“有客人找您，小姐?！?br>兩個修道士走進(jìn)樓里，其中一個是維里吉安娜所在修道院的院長。

維里吉安娜的房間。白天。
維里吉安娜走到門口。她依舊那么平靜、矜持，迎接著院長的到來，拉蒙娜退到一邊，把客人請進(jìn)屋里。然后維里吉安娜對她使了個眼色，后者便到屋外去了。
院長：“你好！你沒料到我來的，是嗎？”
維思吉安娜：“嬤嬤！”
院長同情地看著維里吉安娜。
院長：“我的孩子！你經(jīng)受了許多苦難。”
維里吉安娜走到院長身旁，她一反常態(tài)，沒有撲在院長懷里，卻低低鞠了個躬，心平氣和地吻了吻院長胸前的十字架。她如此安詳，反倒引起了院長的注意。
院長：“昨天晚上我們偶然得知這個不幸的消息，我真不知道你會怎么樣。我們?yōu)槟闶謸?dān)憂，立刻就決定和康蘇愛洛嬤嬤一起坐火車來看你。你為什么不立即通知我們呢？我一定會馬上趕來的?！?br>維里吉安娜：“我有許多事要考慮?！?br>院長：“你還是應(yīng)該告訴我一聲。”
她環(huán)視屋內(nèi)，看來，對簡樸的陳設(shè)頗感滿意。
院長：“我在村里見到神甫，跟他聊過一會兒。他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我，大家都不明白，你叔叔為什么要做這冒犯上帝的過失。你知道嗎？”
維里吉安娜仍同院長面對面站著。
維里吉安娜：“我只知道我叔叔犯下很大的過失，并且，我覺得對于他的死我也是有過錯的?！?br>院長臉色突然變得陰沉起來。她走近維里吉安娜。
院長：“你怎么能這樣說？你對于一個人的自盡犯有過錯？作為你的教師，我要求你對我解釋清楚?！?br>維里吉安娜垂下眼皮，含蓄地回答。
維里吉安娜：“我再也不回修道院了。我犯的過錯只是任何一個天主教徒都可能做的事?！?br>這話她說得十分平靜，似乎很虔誠，然而，維里吉安娜的話卻使院長非常氣憤。她竭力克制自己，不使嗓門響起來，繼續(xù)提問。
院長：“是不是有什么重大障礙，使你不能進(jìn)行入院宣誓？這一定是相當(dāng)嚴(yán)重的障礙。”
維里吉安娜：“我不能責(zé)備自己，我只能說一句話：我改變信仰了。今后我將依靠自己微弱的力量，走上帝為我指引的路。”
院長：“你是否察覺到，你的話相當(dāng)傲慢？”
維里吉安娜沒有回答，仍舊站在那兒，兩眼低垂著。
院長換了一種語調(diào)，她的話里有種諷刺的味道。
“你準(zhǔn)備獻(xiàn)身于哪一項偉大的事業(yè)？”
維里吉安娜：“我很明白自己能力菲薄，但凡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將盡力去做，而且我想親自動手?！?br>難忍的沉默。院長企圖摸透維里吉安娜的思想。困惑勝過了憤懣，她不知道該如何思考。最后，她干巴巴地說：“好吧。既然你不讓我?guī)椭?，那我走了。很遺憾，我來這兒打擾你了。再見，我的孩子?！?br>她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
維里吉安娜：“嬤嬤！”
院長止步。
維里吉安娜：“如果我有些地方得罪了您，請您原諒?！?br>院長：“我原諒你。再見?！?br>說著，她便走出去，隨手關(guān)上門。

廣場。鄉(xiāng)村教堂門口。白天。
從教堂里出來一個老頭，他個子很小，衣服破破爛爛。他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一群乞丐那里，這些人跟他一樣，滿身垢污，衣衫襤褸。
廣場不大，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下。乞丐中有唐·阿瑪利奧——四十五歲左右的瞎子；禿子——四十來歲，其貌不揚；愛涅金娜——手里抱個兩歲的女孩；列芙希奧——一個懷孕的女人，年紀(jì)難以判斷；還有一個綽號叫“撲克”的老頭，他就是從教堂里跑出來的那個老頭。
唐·阿瑪利奧面朝太陽，坐在教堂前的石頭臺階上，身旁有一根瘢瘢節(jié)節(jié)的手杖。他手里抱著剛滿周歲的小姑娘，這是愛涅金娜的第二個女兒。教堂里出來的人剛從他身旁經(jīng)過，他就大聲求乞。
“撲克”朝這群乞丐走來。
禿子：“壞蛋，她怎么還不來?！?br>“撲克”：“她已經(jīng)劃過十字了，可老跪著?！?br>列芙希奧：“虔誠得很哩，呵？”
沉默。有個乞丐朝教堂方向張望。
愛涅金娜：“聽說，只要我們跟她住在一起，她會把什么都給我們的！”
走過兩個婦女，唐·阿瑪利奧開始嘟嚷：
“好心的人們，可憐可憐瞎子吧……舍個子兒給瞎子吧，瞎子沒法掙錢糊口……看在基督面上，給幾個錢吧……”
維里吉安娜從教堂里出來。
乞丐們頓時忙碌起來?！皳淇恕狈鲎∠棺拥氖?，幫他站起來。
“撲克”：“她來了，走吧……你再也不用坐馬路或者跟那些小癟三打架了?！?br>維里吉安娜朝他們走來，從唐·阿瑪利奧手中接過小孩。
維里吉安娜：“孩子讓我來抱。來吧，小鬼！你們準(zhǔn)備好了嗎？”
禿子：“您吩咐吧，小姐?！?br>維里吉安娜：“那么我們就走吧。”
“撲克”扶著瞎子，走近維里吉安娜，看看她的面孔，對唐·阿瑪利奧說：
“她那模樣真象個小天使?？上Ш?，你看不見她?！?br>維里吉安娜（對“撲克”）：“走吧。不過，請你不要說奉承話，我不喜歡聽?！?br>乞丐們各自拿起零星什物，集合在一起。

村內(nèi)廣場。白天。
村內(nèi)另一個不大的廣場，在噴泉旁我們看見另外有兩個乞丐。這是唐·賽吉艾爾，六十上下的老頭，長相不錯，滿臉白胡子；一個四十左右的男人，長著黑胡子，拄一根粗木棍，綽號叫瘸子。維里吉安娜打頭的一群人朝他們走來。
唐·賽吉艾爾：“他們來了?！?br>瘸子正在喝噴泉水，回身張望這群來人。
維里吉安娜：“你們就是要加入到我們中間來的那二位嗎？”
唐·賽吉艾爾：“是的，小姐?！?br>維里吉安娜：“很好，跟我來吧?！?br>
唐·海麥莊園?？蛷d。白天。
墻上掛著一張?zhí)啤ず｛湹挠彤嬒蟆?br>何塞的聲音：“真是個怪人：不知道他活著時是什么樣的？”
露西婭的聲音：“從他對你的態(tài)度，就可知道是什么樣的了。他對你并不很關(guān)心。”
談話的兩個人是何塞和露西婭。何塞，唐·海麥的兒子，他三十開外，精力充沛，體格健壯。他不屑于幻想者，而是一個講求實際的人。他衣著全新，看得出是剛從成衣鋪里買來的。露西婭比他年輕。長相不錯，但比起別的女人來也毫無出眾之處。
何塞：“可是，我從來都沒有為此而埋怨他。每個人都可能發(fā)生這種事的：愛上一個人，卻干了傻事……不過，為什么他到臨終前認(rèn)我這個兒子了呢？什么事促使他這樣做的？”
這時，拉蒙娜從唐·海麥的臥室出來，聽到他們的談話，含情脈脈地望著唐·海麥的畫象，說：“先生是個好人。比別人想象的要好得多。”
何塞：“那他為什么要自盡呢？”
拉蒙娜（欲掩飾她所知道的事情和自己的痛苦）：“這我不知道，先生?！?br>何塞（搖搖頭）：“老是一個人總不好，（他轉(zhuǎn)向露西婭笑著補(bǔ)充）這點上我不象他，呵？”
他朝風(fēng)琴走去。露西婭跟著他。
露西婭：“噢，不，你沒有伴侶是不能生活的。”
她的話酸溜溜的。
何塞：“你為什么這么說？”
露西婭：“因為我了解你?！?br>何塞蹬著踏板，彈起風(fēng)琴來，聲音極不和諧。
拉蒙娜（克制著內(nèi)心的激動）：“別彈了?！?br>何塞雙手離開鍵盤，驚奇地望著拉蒙娜。她有禮貌地致歉。
拉蒙娜：“對不起，先生喜歡接連幾個小時彈。他的演奏真叫人贊賞不已?！?br>她慢慢地蓋上風(fēng)琴。何塞俯身琴上，仔細(xì)品評拉蒙娜。她不好意思，匆匆朝門外走去。
走到門口，她說：“如果您允許，我把您第二個箱子拿來。”
這時露西婭面帶慍色，走到窗前。窗戶敞開著，能看到一片荒蕪的田野。何塞走到她身邊。
遠(yuǎn)處，山巒隱約可見。田中泥土龜裂，雜草如麻，荊棘叢生。在樹林中，古老莊園的一座建筑倒塌一半。
何塞：“這里空氣真好！看見這片土地干涸、荒廢，真痛心呵。這里有許多事情要干，許多事情。沒有人指揮我干。是呵，沒有時間嘆息了，沒有時間呵！”
露西婭笑了。何塞抱住姑娘的雙肩，拉到自己身邊，想吻她，但她掙脫了。
何塞：“你怎么，不滿意？”
顯然有什么事使她不高興。
露西婭：“不，你知道……也許，我還是不來這兒好。”
她可能是擔(dān)心，這筆飛來的遺產(chǎn)會使她和何塞分開。何塞對她來說十分重要。忽然，有什么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你看！”露西婭手指窗外下面。
何塞探身窗外，看到了花園里的一幕情景。

花園。白天。
一群乞丐簇?fù)碇S里吉安娜，來到花園里。
他們?nèi)齼蓛桑闷娴貣|張西望。我們看見唐·阿瑪利奧和“撲克”兩人在一起?！皳淇恕卑炎约嚎吹降谋M量描述給他的朋友聽。
“撲克”（贊嘆地）：“好大的一座房子！”
唐·阿瑪利奧（用棍子敲敲地面）：“好呵，就是說，我們都能住下羅。有幾層樓？”
“撲克”：“兩層……”
唐·阿瑪利奧：“窗戶多嗎？”
“撲克”：“多的。還有涼臺和兩座塔樓……”
唐·阿瑪利奧：“這是地地道道的官府！”
蒙喬從樓里出來，朝這些新來的人走去。
維里吉安娜（對蒙喬）：“你把臥室的窗戶都修理好了嗎？”
蒙喬：“是的，現(xiàn)在窗戶都好好關(guān)著。被褥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愛涅金娜和列芙希奧站在乞丐隊伍的一前一后。
列芙希奧：“這位小姐比天使還善良?！?br>愛涅金娜：“對，真好，只是說話帶點唏音。”
這群人來到樓前。
維里吉安娜：“男人住一間，女人住另一間。不過吃飯時我們坐在一起。明天我想給你們穿得整齊點。（對老仆人）蒙喬，您告訴他們住哪兒?！?br>何塞和露西婭從屋里出來，疑惑又好奇地觀察這群乞丐。然后朝維里吉安娜走來。
何塞：“維里吉安娜……”
維里吉安娜轉(zhuǎn)身看見他們，并未顯得驚奇。
何塞（鞠躬）：“小姐?！?br>維里吉安娜：“何塞嗎？”
她握住伸過來的手。
何塞：“是何塞，唐·海麥的兒子。我愿為您效勞?！?br>維里吉安娜：“我收到公證人的信，正等您呢。”
她看看露西婭。
何塞（微笑著）：“這是露西婭，她可是個好姑娘。我想你們會合得來的?！?br>維里吉安娜和露西婭互相握手。
他們交談時，麗達(dá)從屋里出來，輕輕碰了一下露西婭，便朝乞丐們跑去。
乞丐們站在離屋不遠(yuǎn)的林蔭道上，等候吩咐。蒙喬走上前去給他們領(lǐng)路。老頭唐·賽吉艾爾慈祥地摸摸麗達(dá)的頭，麗達(dá)站在旁邊，瞅著大家。
唐·賽吉艾爾：“你叫什么名字？”
麗達(dá)（不客氣地）：“別碰我！你們到牲口棚去，跟公雞住在一起！”
蒙喬向乞丐們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跟他走。他煞有介事地說道：
“跟我走。我警告你們，誰要是想多管閑事，我就要和他打交道了?！?br>大家剛要跟著走，瞎子唐·阿瑪利奧卻被這話刺傷了。他申辯說：“聽著，我的兄弟。我們雖然窮，但都有自尊心的?！?br>蒙喬：“我可不是你的兄弟。我家里沒有雜種?！?br>禿子認(rèn)為這是說他，也罵起來：“我可見過勢利鬼，幫傭的還想擺老爺?shù)募茏?。?br>蒙喬站住，轉(zhuǎn)身對禿子狼狠地吆喝：“雜種，看我不揍扁你?！?br>維里吉安娜跟著女人們走的。她聽到罵聲，便問：“什么事，蒙喬？”
蒙喬：“是這條癩皮狗，……叫著要打架呢?！?br>禿子沒等他說完，就嚷道：“你才是癩皮狗！”
蒙喬剛要撲過去，就被維里吉安娜阻止了。她又對禿子說：“您不能這么說話！”
禿子：“我怎么想就怎么說。這些古怪事我已經(jīng)受夠了?！?br>唐·阿瑪利奧對他這般無理氣憤至極，他根據(jù)禿子的聲音判斷好他的位置，便舉起棍子朝他打去。
唐·阿瑪利奧：“喏，我來揍你，你好好記住，該怎么做人！”
禿子：“狗崽子！看我揍你！”
他撲過去打唐·阿瑪利奧，在場的人趕忙把他們拉開。維里吉安娜毫無懼色，站在兩人中間，威嚴(yán)地命令：“夠了！夠了?。▽μ啤ぐ斃麏W）不許吵架與毆斗，統(tǒng)統(tǒng)到屋里去。蒙喬，帶他走……（對禿子）您等一等……”
何塞和露西婭惶恐地注視著這兇多吉少的一幕。
何塞曾想開腔插話，但露西婭制止了他。
“別理她！”
男男女女的乞丐們都安靜了下來，瞎子不知在嘟咕什么話。
蒙喬還是氣呼呼的。他走在前面，乞丐們跟著他。維里吉安娜走近禿子，平聲靜氣地問：“您能不能告訴我，我做了些什么事使您不滿，以至于您要跟我搗亂?！?br>禿子惡狠狠地望著維里吉安娜。
維里吉安娜（溫和地）：“如果您愿意待在這兒，您就要遵守一定的紀(jì)律。對別人還應(yīng)該講究禮貌?！?br>禿子（輕蔑地）：“那我還是走的好?！?br>他轉(zhuǎn)身走了幾步，猶豫片刻，又回來對維里吉安娜說：“您給我?guī)讉€錢吧……”
維里吉安娜伸手從衣袋里摸出幾個硬幣，遞給禿子。
禿子：“我不窮就不、不討飯了……”
他走了。遠(yuǎn)遠(yuǎn)可以看見何塞和露西婭進(jìn)屋。乞丐分成兩批，男人由蒙喬領(lǐng)著往左，女人們往右，維里吉安娜也在其中。

唐·海麥家客廳。傍晚。
地上有只腳盆，盆里的水在冒著熱氣。何塞的一雙腳伸進(jìn)盆子。他頭戴尖頂寬邊帽，坐在唐·海麥的安樂椅上，抽著他父親用的一只煙斗。露西婭坐在他對面的一張小凳上，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