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歷史,有或多或少的了解,侵略了哪塊土地死了多少人經(jīng)常被人提起,而這些抗戰(zhàn)時期丟失尊嚴的少女卻不經(jīng)常被人記住或者說一帶而過。
皺著眉頭看完這個紀錄片,心情五味雜陳,當時的她們都還是花季少女,卻被骯臟的東西弄臟了她們的身體,親眼看著自己的親人被殺害,老奶奶說“不說了,說了我難受”。七十多年過去了好多人從來都沒向別人提起過,飽受屈辱的活著,一些人因此不能生育,還有兒女因身份的原因不能結婚。
見證過歷史的人越來越少了,但是不證明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以紀錄片的形式展現(xiàn)沉重的歷史讓更多新一代的人知道,勿忘國恥牢記歷史。
今天是815光復日,訂了中午的票去看《二十二》。
慰安婦是個非常沉痛的話題,就像奧斯維辛一樣,但它卻鮮明地在講述著兩個主題:戰(zhàn)爭的恐怖,人性的欺他。
那些來自日本農(nóng)村、年紀輕輕就走上了戰(zhàn)場的日本兵,在中國人眼里是可怕的,然而,對于這些年輕人的日本人來說,每天面對鮮血與死亡的戰(zhàn)爭生活,對于他們自己仍舊是可怕的,他們也每日生活在恐懼之中。
前陣子翻看英文小說《通往北方的小路》,作者寫那個扣押著盟軍戰(zhàn)俘,命令他們在緬甸叢林里修鐵路的日軍軍官,每天噩夢連連,他產(chǎn)生幻覺,覺得東南亞叢林里的各種蟲子在撕咬他,這就是戰(zhàn)爭與死亡恐懼,對他的折磨。
在戰(zhàn)爭中,無論是侵略者還是被侵略者,都在經(jīng)歷著煎熬。
所以曾作為納粹士兵的德國作家海因里希伯爾,曾在前線上寫信給家人,請求寄點麻黃堿來,用藥物的刺激來支撐自己,在殘酷的戰(zhàn)場上活下去。
慰安所的存在,就是日軍上層給普通士兵們發(fā)放的人肉麻黃堿,撫慰和釋放這些年輕人的恐懼,好讓他們繼續(xù)當炮灰,而代價就是中國與朝鮮女人的噩夢人生。
既然彼此都這么煎熬,為什么還要發(fā)起戰(zhàn)爭呢?
要從這場戰(zhàn)爭的起因說起。1931年9月18日夜,日軍自爆南滿鐵路奉天柳條湖段,反誣中國軍民所為,遂炮轟北大營,第二天占領奉天。這就是918事變,也叫奉天事變,是日軍侵華的開始。
但事變發(fā)生時,關東軍司令本莊繁竟然并不知情(這點有爭議),是幾位好戰(zhàn)的少壯派軍官發(fā)起了事變,連當時的日本駐奉天總領事,都毫不知情,無法勸阻,本莊繁也好,日本軍部也好,政府也好,都是事變發(fā)生后被動地接受了這個事情,并希望于和平解決,但少壯派不斷在關東軍、軍部、政府中橫沖直撞,賊擋殺賊,佛擋殺佛,連財政大臣和首相犬養(yǎng)毅都被軍人暗殺。
也就是此時,對華侵略才成為了主流思維,因為好戰(zhàn)的少壯派軍人用蠻橫和暗殺,控制了政府的意見。
而這些少壯派軍官,是什么樣的人呢?
他們留學歐美多國,會多種語言,有人甚至獨自穿行莫斯科到遠東,只為了繪制地圖,他們一心想要改變中國,改變?nèi)毡荆淖內(nèi)澜纭?/p>
中國辛亥革命爆發(fā),清王朝退位時,少壯派軍官之一的石原莞爾正在朝鮮駐守,他帶著手下士兵,跑去首爾附近的山上,放聲歡呼,因為他們覺得,落后的封建制度在中國結束了,中國將和日本一起進入新時代了,進入他們所認為的新時代了。
他們對世界有個非常偏執(zhí)的認識,科學的,現(xiàn)代的,民主的,開放的,強大的,落后的,封建的,腐朽的,劣等的,他們希望依照他們的世界觀改造日本,改造中國,乃至全世界,當發(fā)現(xiàn)張作霖作為封建軍閥代表不接受他們那一套時,他們先是除掉了張,進而發(fā)起了奉天事變。
正是這些偏執(zhí)的、希望以自己的價值觀改造世界的少壯派,把日本、中國、朝鮮,乃至整個東亞、東南亞都拖進了恐怖的戰(zhàn)爭歲月,也就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個像《二十二》中提及的慰安婦的噩夢人生。然后一旦走在了戰(zhàn)爭的高速公路上,就沒了回頭路,只好頂著噩夢,一路走下去,直到失敗。
有時候想想,想要改變世界,或許不是一件壞事,但最好是你自己去改變,不要拖上別人,因為即便是改壞了,頂多是你自己倒霉。
可是往往事與愿違,改變世界這種事,必然就是需要世界都參與,最后也就是一起遭殃。
所以如果說《二十二》和戰(zhàn)爭對我有什么啟示,就是要遠離那些總憋著一股蠻力要改變世界的人,尤其是那些總想拉著別人參與到他的改造世界宏偉計劃中的人,都要敬而遠之,因為他們從來都賠付不起他們給這個世界造成的傷害和損失。
PS:把慰安婦簡單看作中日民族仇恨歷史,太狹隘了,因為慰安婦受害者中不只有中國女性,還有日本本國的女性,還有朝鮮女性,東南亞國家女性,這是戰(zhàn)爭罪惡的歷史,是女性被男性踐踏的歷史,同時,無論是慰安所里的女人,還是走進慰安所的年輕日軍士兵戰(zhàn)爭炮灰,也是每個男人女人作為個體,被國家機器綁架迫害和踐踏的歷史。
在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八年期間,20萬中國婦女被迫淪為日軍的性奴隸。在影片《二十二》開拍之時,中國內(nèi)地僅剩22位“慰安婦”幸存者。
當光陰慢慢劃過,時間撫平傷口,這些經(jīng)歷了常人無法想象的磨難的老人們,如今又身在何處,過著怎樣的生活,經(jīng)歷著怎樣的悲喜憂樂?紀錄片《二十二》將于8月14日正式上映,我們與導演郭柯一起聊了聊影片背后的故事。
聊了很多之后,郭柯最終將自己導演時的心路歷程落在了這一句話上:“我只是跟著自己的感覺在走?!?/span>
而一張劇照里的他則展現(xiàn)了另一種模樣——郭柯坐在監(jiān)視器前眉頭緊鎖,聽著耳機里傳來的翻譯聲入了神,認真得著了迷的樣子讓人很難再回想起他之前語氣里的輕松與灑脫。
“有時候覺得自己挺雙重的。”他對自己評價道。
2012年,郭柯著手制作拍攝紀錄短片《三十二》,將鏡頭對準了一個名叫韋紹蘭的“慰安婦”幸存者。到了2014年開始拍攝長片時,只剩下22位老人了,紀錄片《二十二》由此得名。影片還未上映便收獲了許多關注,人們對郭柯的拍攝手法更是褒貶不一。對此,郭柯卻自有一套評價標準:
“不是說你能拍到什么,而是你怎么去拍他們,我覺得這個對于我來說會更重要。”
2012年12月初的一個午后,在廣西桂林荔浦縣的一個小村莊里,黑瓦紅磚的房門前坐著一位老人韋紹蘭。
92歲高齡的她每天仍要燒柴、挑水、務農(nóng)事,做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韋紹蘭是一名“慰安婦”。七十多年前的抗日戰(zhàn)爭期間,包括她在內(nèi)的很多亞洲女性被迫為日本軍人提供性服務,并伴隨監(jiān)禁和暴行。
如果看過那些有關“慰安婦”的文章,你會發(fā)現(xiàn),她們給你留下的印象大概只有一個,那就是慘。她們身心飽受摧殘卻無以言說;她們晚景凄涼無人陪伴;她們利益受損卻控訴無門;她們被當作歷史的活證人,任人消費她們的苦難。
如果以“慰安婦”為關鍵詞搜索,你還能看到“慰安婦不堪蹂躪”、“求死不得”、“慰安婦的血淚控訴”……等等。這一圈看下來,她們的生活似乎真的只剩下了痛苦與折磨。
但真的是這樣嗎?不是的。
“當你真的接觸到這些老人以后,你根本想不到她們是什么‘慰安婦’。她們就跟普通老人一樣,就像是我們的家人,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苦大仇深?!边@是郭柯拍攝時,那些老人們留給他最大的印象。
直到現(xiàn)在,郭柯依舊記得老人們熱情招呼他們的模樣。“會把家里的東西給我們吃,會擔心我們那么多小伙子中午有沒有好好休息?!庇谑牵瑸榱俗尷先思野残?,后來他們在午休的時間就不去拍攝了,劇組一起休息到2點半左右再開始工作。“就像老年人看著晚輩一樣,她也很愛護你。”
所以更多的時候似乎是我們,或者準確地說,我們當中那些善用媒體或者有話語權的人,認為她們應該是慘痛的、悲憤的?;诰S護民族自豪感的需要,基于發(fā)泄民族主義情緒的需要,“慰安婦”這個詞,便成為了一個最趁手的話語武器。
沒有強烈的戲劇沖突,沒有觸目人心的畫面,郭柯選擇了一個更為溫和的方式去敘述這個故事。這對于一部紀錄長片來說是有一定風險的,大部分宣發(fā)公司和院線更看重的仍是片子的商業(yè)前景。但郭柯有自己的思量。起初他也想過要在“慰安婦”這個噱頭上做些什么,但是隨著與老人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發(fā)現(xiàn)這是一群需要他去尊重、去愛護的人,她們的樂觀與善良讓他想用一種她們覺得舒適的方式去記錄下這件事。
“我覺得尊重她們要擺在最前面的,因為她們是長輩是老人,晚輩對長輩應該是這么個態(tài)度?!?/blockquote>這也是他想傳達給觀眾的理念。面對這樣一群人,你可以給予你適當?shù)年P注與陪伴,但無止盡的獵奇心理或是過度販賣的憐憫和同情對于她們不會有任何幫助。
“我們其實也完全可以做到那樣,讓老人們說出那些殘忍的經(jīng)過,把片子拍得很“血腥”。但我會想,將來有人看到這樣的片子,他們會怎么想?或者過個5年、10年我再去看,我心里會想‘原來你就是那樣的人啊’。所以你是一個什么的心態(tài)去面對他們,我覺得這個很重要?!?/p>
一個導演是怎樣看待這個故事的,很大程度地影響著觀眾看待這個事件的角度。當作品面向大眾,而不僅僅是個人情懷的滿足時,這是必然要去考慮的。郭柯覺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很重要。
但如果除去了“慰安婦”這頂她們被強扣上的“帽子”,這樣一群老人還有記錄的意義嗎?
對于我的疑問,郭柯認為,其實凡事都是有因果聯(lián)系的,她們的經(jīng)歷是一道不可磨滅的印記,生活中的種種細節(jié)就足夠說明一切。“就像數(shù)數(shù)一樣,我不用告訴你一二三四了,其實大家都知道,我就從五開始講,講五六七八九,講她們的現(xiàn)在時?!?/p>
片子里,有些老人家的家里掛有毛澤東主席的畫像,在她們的眼里毛主席是帶領著她們逃脫厄運糾纏的人,是帶她們走向了新生活的人。湖北的毛銀梅老人原名樸車順,她的姓便是后來跟著毛主席改過來的?!拔覑勖飨麗畚覀?,我們也愛他?!?/p>
郭柯還回憶到說,當時有個老人問他:“現(xiàn)在是誰在當毛主席?”在她們的眼里,毛主席是一個世代傳承的職位,能夠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人都是“毛主席”。一切都顯得那么理所當然。
還有一些老人會在不經(jīng)意間說起了日文的問候語“你好”和“請進”;92歲的韋紹蘭老人還笑著唱起了山歌:“天上落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憂愁自己解,自流眼淚自抹干。這世界真好,吃野東西都要留出這條命來看?!?/p>
通過一個個細節(jié)的刻畫和展現(xiàn),郭柯不僅拼湊出了當下慰安婦幸存者們的生活狀況,更展現(xiàn)了她們那代人當時對于中國社會的普遍認知。
“我們更多的是想在片子里邊通過內(nèi)部的東西去做一些處理,去把老人們通過某些點連接起來?!?/blockquote>“我只是跟著自己的感覺在走”
郭柯平日里是個喜歡安靜的人,不太愛說話,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的獨處。
最初想要拍攝這個題材是因為他在微博上看到過一篇介紹韋紹蘭老人的文章《一個慰安婦生下的日本孩子》,他覺得,自己能被這個題材所吸引“是順其自然的”,與他的性格有很大的關系。但相比起如今性格里的沉穩(wěn),郭柯年少時則顯得叛逆多了。上初中的時候,成績差,愛搗亂,高中甚至還輟過學。
正是因為這樣的反差,郭柯覺得其實一切都是緣分。他小的時候從沒想過自己長大了會去拍片子,他覺得“這都是老天爺給安排好的。”談到關于未來的想法,他表示并不喜歡特意去規(guī)劃什么,
“把當下的事兒做好以后,下面該做什么自然而然便會來了”。在拍攝《二十二》這部紀錄片的前幾年,其實郭柯很少拍東西了。“我不是說不想拍,但還是想跟著自己的狀態(tài)走,不用那么急功近利。”如今面對片子給他帶來的榮譽和好評,他已經(jīng)不太在意了。“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只是跟著自己的感覺在走,這就夠了?!?/span>
對話郭柯
廣州國際紀錄片節(jié):
在拍攝的時候肯定會有比較動情的時候,您是怎樣處理自己的情緒的呢?
郭 柯:
控制吧,不要自己陷入故事里面。不要把她們的身份擺在太前面了,不然拍她們的角度就會不一樣。盡量不要想她們是“慰安婦”,多去觀察她們的生活,多去捕捉她們的生活細節(jié),然后在訪問的時候、聊天的時候盡量跟她們的生活是息息相關的。多關心一下她們之后的生活和現(xiàn)在的一些心理狀態(tài)。
廣州國際紀錄片節(jié):
那會不會覺得即使沒有我們的關注,她們一樣可以過得很好?
郭 柯:
當然了,老人過著她們的生活,該怎么樣怎么樣,老人他過著自己的生活挺好的。大家老是在某個節(jié)點,在某個紀念日的時候老是要把他們弄出來,這種行為或者這種做事的方式我覺得還是要思考一下,到底對與不對。
廣州國際紀錄片節(jié):
那這種關注對于她們有好的一面嗎?
郭 柯:
比如現(xiàn)在很多大學生或者志愿者,他們就去老人的家里面陪著她們,我今年春節(jié)去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有好多廣西本地的也有外地的,他們就去老人家里邊去住幾天,就陪著她,幫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這挺好的。
廣州國際紀錄片節(jié):
您會在意別人對您片子的評價嗎?
郭 柯:
我肯定也會去看別人怎么評價嘛,但是能影響我嗎,我覺得不至于吧。因為畢竟現(xiàn)在也30多歲了,也有一定心理的承受能力,也沒關系。再說了,我只要時刻想著當初拍的時候不是要給大家看的,就能調(diào)整一下,自己心態(tài)自己調(diào)整嘛。至少我對老人的態(tài)度,我覺得這一點將來我也不會遺憾,這一點我覺得做到了就挺好。
所以大家怎么去懷疑也好,網(wǎng)上怎么去評論也好,我都能去接受。因為畢竟只有我跟她們相處得時間比較長嘛,我能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大家可能也沒見過他們,通過一些初步的了解,當然會從一個導演的角度去評判。你的能力不行啊,你的手法有問題啊,我覺得都沒問題。
廣州國際紀錄片節(jié):
《二十二》這部影片的上映計劃安排在什么時候呢?
郭 柯:
8月14日公映,7月7日開始提前點映。近3萬民眾眾籌100萬宣傳發(fā)行費才得以公映,所以我們很珍惜此次機會。
文 / 郭瑾
編輯 / 黃煒婷
一
看完《二十二》,影片結尾,有一位老人的話是:謝謝你們。
我感到挺慚愧的。我認為自己平時在好好工作、努力生活,但這一刻,我覺得自己有罪。
對這群人經(jīng)歷的苦難,我曾視而不見。我不是第一次聽說“慰安婦”了,但我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她們的生活,看她們?nèi)绾味冗^劫難后的漫長歲月。
而且,她們正在迅速地離開這個世界,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也許是出于相似的感受,同場的觀眾并沒有像以往那樣,在電影落幕后就離場。
正片加上字幕,總共99分鐘。最后4分鐘是滿屏滾動的名字,32099個。他們是為這部電影眾籌了發(fā)行資金的人。這本來是挺無聊的畫面。
但大家看完了所有名字,聽完片尾曲,沒有人說話。燈亮了,好些人還在位子上發(fā)怔。
因為殘忍,一些人曾回避這個群體。更多人選擇忽視。
于是,電影結束,很多人都產(chǎn)生了和我一樣的愧疚感。愧疚感源于忽視,源于看見了,卻什么都做不了。
以下有電影內(nèi)外的一些經(jīng)歷過那場劫難,幸存下來的老人故事。隨著時間,她們在一個接一個離開。面對這些一天天消失的名字,現(xiàn)在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知道她們,是看見。
是讓更多人知道和看見。
沒想到日本人老了,連胡子也沒了
王玉開 (1920—2013)93歲 海南
第一個故事,我想說說王玉開。
她晚年一個人生活,住在山上。
日本鬼子來掃蕩那天,她正和丈夫在家做飯。在廚房,她被三、四個日本士兵圍住,輪奸。丈夫被綁著手腳,吊在門口,目睹妻子被侮辱。
之后,王玉開經(jīng)常被日本士兵拉到據(jù)點。
一位日本志愿者米田麻衣,后來見過王玉開。她給老人看了日本軍人老了的照片。本來以為老人會咒罵,結果王玉開只是笑著說:“沒想到日本人老了,連胡子也沒了?!?/p>
這世界真好,吃野東西都要留著這條命來看
韋紹蘭 (1920—)97歲 廣西
今年,韋紹蘭97歲。
《 二十二》里,她的一句話打動了很多人:“這世界真好,吃野東西都要留著這條命來看。”
5年前,郭柯就知道了韋紹蘭。當時他拍攝了《三十二》,那一年,全國公開身份的慰安婦幸存者人數(shù)是 32。
韋紹蘭每個月的生活費只有30 元,她最愛吃白菜,因為白菜便宜。
但拍攝《三十二》的那個冬天,省吃儉用的韋紹蘭卻給了郭柯一個 100 塊的紅包,像家里的奶奶:“給你們媽媽買點糖吃?!?/p>
韋紹蘭是 1944 年被日軍擄到慰安所的,去的時候還帶著女兒。3 個月后她逃回來了。丈夫說,你還曉得回來啊。她 3 個月沒哭,這一刻哭了。
婆婆卻說,不是她學壞,是日本人在山頭拿到她的。
又過了 1 個月,韋紹蘭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想死,喝農(nóng)藥。被鄰居救下來。還是婆婆勸她,死什么,不管是男孩、女孩,生下來。
1945 年,日本人投降的那一年,他生下了兒子羅善學。這個孩子從小被人指著說是日本人。談過 6 個姑娘,最后終身未娶。
韋紹蘭曾參加過東京“戰(zhàn)爭與女性暴力和平資料館”的公開活動?;顒由希纯薏恢?,卻沒有停止陳述。
從 1995 年起,中國大陸有 24 位“慰安婦”幸存者,在 4 個起訴案中控告日本政府,全部敗訴。 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曾統(tǒng)計,在日本侵華戰(zhàn)爭期間,20 萬以上的中國婦女被迫淪為日軍的性奴隸。
郭柯在拍攝中,對慰安婦們的苦難有想象。但有些東西還是出乎意料。
他問過韋紹蘭和羅善學同一個問題,將來會怎樣。
羅善學說,之后病了沒有人端水,就喝農(nóng)藥去死。
韋紹蘭卻講,“我還沒有活夠,這個世界紅紅火火的。我要留下命來看?!?/p>
郭柯不再刻意和這些老人聊那段最悲慘的往事。這些幸存者也像我們家里的長輩一樣喜歡回憶,但更多是回憶小時候。
有一次,韋紹蘭講起了還是姑娘家時,她經(jīng)常上山放牛,愛唱山歌。講到這段,她笑得像小孩子一樣。
那首歌是這樣的:
“日頭出來點點紅,照進妹房米???,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窮。天上下雨路上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憂愁自己解,自流眼淚自抹干?!?/p>
郭柯覺得這首當?shù)厣礁瑁拖袷琼f紹蘭自己的生活。
這一生過后,再也不想投胎了
毛銀梅 (1922-2017.1)95歲 湖北
現(xiàn)在住在湖北的老人毛銀梅不愿意回憶慰安所的事,提到就一直哭。哭完了,又像想起什么,自顧自用日語說“歡迎光臨”、“請您上樓”,說的時候她微微彎腰,臉上是類似微笑的表情。
她是朝鮮人,原名樸車順,1943年,18歲,被騙到了中國的慰安所。她打心里感謝毛主席,所以逃出來后,給自己取了中國名字毛銀梅。一起被騙來的朝鮮姑娘,兩個跳江死了,一個因為懷孕被日本兵拉去打胎,一去不回。
她已經(jīng)不太認識韓語了,但依然會唱韓國民歌《阿里郎》。唱歌的時候,她安靜地坐在門口的木椅上。聲音悠長。
她還愛摘梔子花,桶里盛水養(yǎng)著,一朵、一朵地分給攝制組成員。
年輕人離開的時候,她會難過的抹淚。有人來看她的時候,她開心得像小孩。
毛銀梅沒能在電影院里看到自己,今年1月18日,她去世了。
在過去的采訪中,她曾說,這一世過后,再也不想投胎了。
她一生沒法生育,養(yǎng)過很多野貓,五條狗
林愛蘭 (1925–2015.12) 90歲 海南
關于慰安所,林愛蘭不想多說。她有另一段讓自己驕傲的經(jīng)歷:當過紅色娘子軍,用槍打死過日本人,得過兩枚抗日獎章。
晚年她住養(yǎng)老院,房間的墻上掛滿了刀,床上爬滿螞蟻。她說掛刀是想在小偷來的時候砍小偷。說這話時鏗鏘有力,但實際已經(jīng)腿腳不便,走路都要倚著椅子。
在獎章不見時,她著急了,懷疑是一個村民偷的。第二天,攝制組幫老人打掃衛(wèi)生找到了獎章。林愛蘭不好意思地笑了,特別羞澀。
一提起母親的死,她會忍不住哭:“他們(日本人)把我媽綁住扔河里,我想到這個就心痛。把我母親綁住手腳扔到河里,讓水沖走了?!?/p>
從日軍那里逃脫后,林愛蘭再也沒有嫁人。她一生沒法生育,養(yǎng)過很多野貓,五條狗。
她在2015年年底去世。
是日本人抓你去的,不是你自己要去的,日子該怎么過怎么過
李愛連 (1928—)89歲 山西
家在太行山的李愛連是在新婚之后被抓到慰安所的。丈夫是游擊隊員,也被日本人被抓了,別人勸她改嫁,她不聽。
老了之后,李愛連還是愛笑,看見孩子、野貓都會笑。
但想到已經(jīng)過世的丈夫,她會忍不住流淚。從慰安所回來后,她被人非議。丈夫卻說,是日本人抓你去的,不是你自己要去的。日子該怎么過怎么過。
在一個下雨天,李愛連終于愿意直接講述那段往事。日本人曾餓了她三天三夜,最后扔給她一堆大蔥,她連吃了8根,吃得胃火辣辣地痛。落下了胃病。
最后,郭柯卻沒有把這段回憶剪到成片里。
她喜歡坐在家門口曬太陽,讓暖暖的陽光照到臉上
王志鳳 (1928—)89歲 海南
王志鳳笑時一雙眼睛瞇起來,能看得出年輕時她的美貌。小兒子曾不止一次問她:爸爸條件這么差,你為什么要嫁?她說:被糟蹋過的女人,沒有大戶人家瞧得起。
16歲時,她外出搗米,碰上了日本兵,被抓了慰安所,白天挖戰(zhàn)壕,夜里做慰安婦。虐待和毆打下,她很快染病、身體潰爛。父親的兄弟們湊錢把她贖了出來。
從1939年到1945年,占領海南島的6年里,日軍設立70 多個慰安所,有慰安婦數(shù)千人,她們大多病死、自盡、被殺,戰(zhàn)爭結束時,僅剩不到 100 人。王志鳳是幸存者之一。
因為那場劫難,她右腿腓骨上至今還有一道十幾厘米長、兩指寬的白色傷疤,夜里經(jīng)常痛。
她恐懼出門,在生產(chǎn)隊干集體活時,只要天稍擦黑,她就要等別人同路才敢回家。即便出門,也不敢和別人說話。
小兒子放棄了在外打工的機會,專門回家照顧她。
王志鳳現(xiàn)在喜歡坐在家門口曬太陽,讓暖暖的陽光照在她臉上。
她五官端正、鼻梁挺直,可以看出年輕時很美
何玉珍 ( 1921—2014.11) 93歲
網(wǎng)上有一張照片,是2014年12月2日,韋紹蘭望著何玉珍的遺像。
當年,她們一起被日本人抓走。40多天后,何玉珍趁著鬼子睡熟逃走。戰(zhàn)爭中,何玉珍的丈夫被征兵后一去未回,母親哭瞎了眼,弟弟精神失常上吊自殺。
這一生唯一的安慰,就是改嫁后丈夫?qū)λ诲e,抱回來的兒子也孝順——大部分慰安婦因為身體遭受嚴重傷害,終生無法生育。
曾走訪慰安婦的作家段瑞秋第一次見到何玉珍時,她看到:“她五官端正、鼻梁挺直,可以看出年輕時的美麗。但深陷的眼窩里,眼光疲倦,已有老年癡呆的癥狀。”
她美,這讓人更難過。2014年年底,何玉珍去世??帐幨幍奈葑永?,只有一張桌子和一張孤零零的遺像。
影片公映的前一天,海南的黃有良老人去世,她是中國大陸最后一位起訴日本政府的慰安婦。郭柯拍攝過的22個老人,現(xiàn)在減少到了8位。
這是“最殘酷的倒數(shù)”。
《二十二》的開頭是追悼會,結尾是葬禮。她們一一離開,鏡頭里只留下白雪覆蓋的空空的大地。
那個白茫茫的鏡頭,給人深深地無力感。她們一天天離開,我們不知道能做什么。
但因為人們的這種愧疚感,變化似乎也真的在發(fā)生。
大概一年多以前,上海“海乃家”慰安所遺址面臨拆遷,附近的中學生接受采訪時還說:不是很光彩,還是不要特別了解比較好。
但今天,《二十二》上映的第一天,我朋友中午買票時發(fā)現(xiàn),附近晚上有場次的影院都滿座了。
導演郭柯告訴我,他本來對這部電影沒有任何預期:“誰都不敢想,這些宣傳是錢做不到的?!?/p>
緊迫感在我們之間蔓延,再不去看就來不及了?!斑z忘歷史就等于背叛。”
雖然“看見”只是第一步,感到慚愧只是第一步,但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二十二》為人們提供了一種新的回望的視角,不是悲憤和仇恨。而是克制著去看,是深情地凝望。
有些人希望她們被遺忘,那些不道歉的人。
連我們也差點忘掉她們。
趕在所有名字消失之前,你看見了嗎?
題圖來源于正版圖片素材網(wǎng)站:圖蟲創(chuàng)意
要看見,要溫柔,要記得。
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很久沒在電影院里看一部沒人聊天、沒人看手機、沒人吃東西的電影了。
我想很多年后,我還會記得這一場電影,記得那個無聲的下午,記得那種浸泡在冷氣里的安靜,安靜到可以聽到喘息聲、嘆氣聲,可以聽到隔壁的《戰(zhàn)狼2》,還在連連的炮火聲中向新的票房記錄沖刺。
這部電影,是《二十二》。
它是一部關于「慰安婦」的紀錄片。
為什么叫二十二?
這個數(shù)字,不是年齡,而是人命。
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至少有20萬的中國婦女被日軍俘虜,淪為性奴。
到2012年,幸存慰安婦的數(shù)量已驟減至32位,同年,導演郭柯拍攝了一部紀錄短片《三十二》,首次將鏡頭對準這個敏感的群體。
到2014年,幸存者繼續(xù)減少,僅存22位,于是有了郭柯的這部紀錄長片《二十二》,這也是首部在國內(nèi)公映的「慰安婦」題材電影。
而到上映后的今天,你知道幸存者還剩下多少嗎?
8位。
是的,只有8位了。
可以預見的是,這個數(shù)字不會停下,仍將繼續(xù)減少。直到某一天,它會停在一個永恒的數(shù)字上,不再變化。
那個數(shù)字,是:0。
而趁著數(shù)字還沒有歸零的時候,記錄那些無法用數(shù)字衡量的「生命的溫度」和「記憶的分量」,就是《二十二》這部紀錄片最大的意義。
話不多說,我們先靜靜端詳這些面孔:
在她們的臉上,你看到了些什么?
苦痛?惆悵?抑或天道不仁慈?
很慚愧,我很想一一記下她們的名字,但此刻寫下這些文字時,竟還是忘了。
失憶,是罪過。
我只記得那個叫毛銀梅的韓裔老人,十幾歲時與親人離散,后被日本人帶到中國,謊稱是去工廠做工,實際騙到戰(zhàn)區(qū),做了慰安婦。
鏡頭前,她說起那些幾十年沒有說過的日本話:“歡迎光臨!請進!請坐!”這些都是日本人教給她迎客的敬語,這么多年過去,還是記得那樣清楚。
戰(zhàn)后,她逃到了湖北孝感,再沒有回過故鄉(xiāng)??墒牵類鄢倪€是故鄉(xiāng)的小調(diào)《阿里郎》,用她那蒼老的聲音:“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呦,我的郎君翻山越嶺路途遙遠。你真無情啊,把我扔下。出了門不到十里路你會想家?!?/p>
她還說,這是一首情歌,講的是愛人要離開了,妻子不愿他走。
我還記得那位叫林愛蘭的老人,這么大年紀了,臉上還是寫滿了倔強。
當年,她被日本軍官抓去,逼婚,她佯裝同意,卻伺機報復,后被送進了慰安所。
做了慰安婦的她,仍沒有放下這份倔強。直到受盡折磨,失去生育能力,還被日本人挑斷了腿筋,成了殘廢。那一年,她還不到18歲。
被解救后,她一生未嫁,回到老家,獨自住在養(yǎng)老院。因為行動不便,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坐在門口張望,從上午坐到中午,吃午飯,再從午后坐到晚上,吃晚飯,回屋去睡到天亮。
見到電視上播出日本兵的畫面,她還是會操著臨高話破口大罵;她最珍惜的東西,是一枚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的紀念章,為了保護它,老人在床頭掛了一把刀,說是“如果小偷進來,我就拿刀砍他?!?/p>
倔強的性格,還是沒變。
我還記得那個叫李愛連的老人,笑起來特別慈祥,就像是鄰居奶奶一樣。
17歲那年,她被來村里掃蕩的日軍抓去,關進了慰安所,受盡屈辱。
如今,她在老家,和兒子兒媳同住。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和小孫子一起看電視,看《西游記》,一遍遍地看,還是看不煩;她還收留了很多流浪貓,就放它們在院子里,每天,她還會按時喂食,按兒媳的說法:“她把最好吃的,都給貓了,貓不吃的,才自己吃。”
老人也不爭辯,指著一只黑黃斑紋的貓,說道:“你看它那肚子,鼓鼓的,準是懷了貓仔兒?!?/p>
就是這樣,所有傷痛、所有苦難都隱沒在日常生活里,不見蹤影。
這也是我看這部紀錄片時,最深刻的感受。
它本可以把傷口撕開來,供獵奇者賞玩;本可以故意挑起仇恨,為民族主義尋一個爆發(fā)的支點;它更可以把那滿身血污的往事一一歷數(shù),賺盡淚水。
可是,通通沒有。
我們在鏡頭中看到的,更多是沉默、是背影,是時間靜靜的流逝。
正如海報上的四個字:深情凝視。
或許,這是我們面對一份過于洶涌的悲情時,僅有的一種注視方式。
不施舍,不冒犯,只是溫柔地陪伴。
這是作為另一種幸存者的我們,理應保有的一點慈悲。
時間無情地走啊走,走過門前的那棵大樹,留下細細碎碎的剪影;走過青煙繚繞的山村,種下青草與荒草;走過看不見的風,走過聽得見的雨;走過所有沉默的人,看她們坐在黑暗里,靜靜耗干殘存的年華。
我很慶幸,這部電影在所有該沉默的時候,都堅定地選擇了沉默。
比如,在毛銀梅老人講到日本人犯下的罪行,回憶到了深處,她突然擺手說,“不講了,不想講了,我身體受不了?!?/p>
于是,鏡頭就隨著她一起沉默。
比如,在林愛蘭老人,講到自己是怎樣眼睜睜看著母親被日軍綁住手腳,扔進湍急的河流,突然痛哭失聲。
沒有人再追問,而是和她一起流淚。
還有,當李愛連老人抱怨起其他記者,“每次問那些問題,都當著我的兒媳孫女,我怎么說得出口。”
或是說起,“17歲以后我再沒說過這些了”。
那一刻,你就會明白,原來,你所期望的「講述」,對她們已是「殘忍」。
看到很多影評人,都在說這部紀錄片素材太少,對人物挖掘不夠,或是主題不夠深刻…
站在絕對理性的角度,這些問題我都承認。
可是,這一次,我卻沒辦法茍同于理性。因為我覺得這世上還有一種東西,比理性更可貴,那便是懂得在什么時候,暫時放掉理性。
理性,或許可以觸及真相,可以追逐真理。但是,理性,也可能咄咄逼人,成為二次傷害的制造者。
過度的理性,就不再是真誠,而是冷漠。
本片的剪輯顧問是廖慶松,他是侯孝賢的御用剪輯,曾經(jīng)剪過《童年往事》《戀戀風塵》《悲情城市》《刺客聶隱娘》等影片。
在看過粗剪的影片后,廖慶松不太滿意,奉勸導演,“你要改一改,加入一些史料進去,否則很難打動人?!?/p>
但郭柯仍然堅持,“廖桑,我就是一個30多歲的新導演,我就想要這樣一部影片。你就當年輕人犯錯,你幫我‘錯’得浪漫一點吧?!?/p>
最終,廖慶松妥協(xié)了,他選擇放下自己的理性,尊重一個年輕導演的選擇。
這才有了這樣一部特別的紀錄片。
而作為一個觀眾,我也只想靜靜欣賞這部電影。欣賞那一幅幅沉默的畫面,欣賞那一個個欲言又止的時刻。
只見鏡頭不斷地橫搖,掃過光影斑駁的墻,最后停在她們的臉上。那些臉孔,已被歲月雕刻得如此趨同,我們看到的更多是時間留下的痕跡,甚至是,時間本來的樣子。
難道,你從這些沉默里得到的真相,還不夠多嗎?
難道,你從這些皺紋堆累的臉上,還沒有看到關于「活下去」的永恒真理嗎?
在影片的最后,這些老人留下了她們的話。
其中最為動人的一句,是韋紹蘭老人說的:這世界真好,吃野東西都要留出這條命來看。
黑底白字,亮堂堂地印在屏幕上。
我盯了許久、許久……直到閉上眼,還能看見它們。
采訪|袁貽辰 編輯|叢玉華
這是冰點特稿第1064期,發(fā)表于《中國青年報》2017年7月26日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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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的同事,本文作者寫作此篇的感想,經(jīng)允許轉(zhuǎn)發(fā)朋友圈:
專訪一年前和郭導第一次見面時,我還不理解這段克制內(nèi)斂的拍攝日常,我心里會嘀咕,采訪拍攝慰安婦,不就是應該記錄那段過去,像一段歷史櫥窗一樣保留下來嗎?
一年后,片子走完了電影節(jié),經(jīng)歷了眾籌,好事多磨終于眼看就要上映,再去聊這段故事,時間拉近了距離,也稀釋了隔離感,慰安婦的痕跡越來越淡,親切的老人形象越來越凸顯,大起大落的歷史被一個更宏大的主題所涵蓋:活著。
在我們的設想里她們一生都被苦與暗所籠罩,但事實可能是跨越七十余年對甜和光的追尋,用一雙有溫度的眼睛去看,會被大量瑣碎的采訪細節(jié)感動,會被一部“一點兒也不精彩”的紀錄片惹得掉淚
很希望能為這部片子做點什么,下個月十八號上映,一定會再去支持。希望此刻看到文章和這段漫長無比轉(zhuǎn)發(fā)詞的你們,也能走進影院,去靜靜凝視那群陌生又熟悉的,奶奶。
原文如下( 全文共8792字,閱讀大概需要16分鐘):
導演郭柯的鏡頭一直在追趕時間:幾年前,他拍了一個“慰安婦”的故事,以《三十二》命名——當時全國僅有32位公開身份的慰安婦幸存者。
兩年后,這個數(shù)字減少到22。他把鏡頭對準了這22位慰安婦,片子取名《二十二》。
如今,這個數(shù)字減至9。他很清楚,這個數(shù)字最終會成為0。
22位老人極其珍貴的影像資料,被外人期待為“歷史的櫥窗”??烧嬲吹竭@部“沒有沖突”的片子,觀眾才恍悟,相比那段歷史的“暗”、“苦”,她們窮盡余生在尋找“明”、“甜”。相比宏大的“歷史”,有一種更宏大的主題:活著。
鏡頭里的這22張“溝壑縱橫”的臉龐,像極了我們身邊的老人。
林愛蘭的腿抬不起來了,抗戰(zhàn)期間曾被強抓進日軍慰安所的她,如今瘦小的身子陷進了一張粉色的塑料椅子。海南農(nóng)村,暴雨和艷陽不斷切換,這位慰安婦幸存者日復一日抬起“面條粗細”的胳膊,一點一點挪動椅子到門口。她收養(yǎng)的子女都大了,走遠了。
兩次被抓進日軍慰安所的李愛連把過去壓在了最深處。她會留意院子里的野貓是否吃了飯,自言自語問小貓“你咋一個人來了呢?怎么沒帶上你的孩子???”她不愿提起那段“珍貴”的歷史,“17歲以后我再沒說過這些了”。
韓國老人毛銀梅似乎已經(jīng)接受了遺忘。幼年流浪的她被騙到日本人在武漢開設的慰安所,在那里度過了4年。70余年過去,住在湖北孝感農(nóng)村的老人說一口流利的湖北方言,不太能看懂韓文了。在慰安所的4年像是被橡皮擦去了,她對著郭柯的鏡頭說:“我記得一點,不記得一點?!?/p>
片子里全是大段大段日常生活“乏味”的鏡頭,看不出歷史的“大風大浪”。
與老人相處的時間越長,這個擅長拍攝“劇情跌宕起伏”的導演,越來越難開口要求老人講述“故事沖突”了,“她如果是我奶奶,我能問你是怎么被強奸的嗎?”這個年輕的80后導演說,“其他東西都不重要了,首先得尊重她?!?/p>
機器就那么靜靜地轉(zhuǎn)著,沉默、平靜、瑣碎的日常被裝進了片子。鏡頭掃過海南的酷暑、桂林的秋葉、太行山的飛雪,時光不斷流逝。
一把把菜刀、水果刀、鐮刀,掛在當時89歲的林愛蘭的房間里,長的、短的,鋒利的、鈍的,這名慰安婦老人用各式各樣的刀隔絕了自己和外界。
曾有媒體報道:林愛蘭在抗戰(zhàn)時期被日軍抓進慰安所被強奸,一生無法生育,之后加入“紅色娘子軍”上陣殺敵。幾十年后的今天,林愛蘭被仇恨籠罩,她做夢都在“砍日本鬼子”,家里掛滿的刀則是準備用來和日本人決一死戰(zhàn)的。
導演郭柯找到這位老人時,老人獨自住在養(yǎng)老院的小房間里,海南的氣候潮濕悶熱,她卻一個禮拜不換衣服。鏡頭一點點拉近,再拉近,這個逼仄的小房間里,成群的螞蟻從床上經(jīng)過,老鼠屎散落在枕頭、盆子、柜子的各個角落。
郭柯問老人,為什么要掛那么多刀?
“因為小偷很多,他們?nèi)绻麃硗禆|西,我就拿刀砍他們。”端碗米飯都會顫顫巍巍的林愛蘭很認真地回答。
沒有控訴、生活平靜、難見眼淚,當了十幾年副導演的郭柯感覺,自己似乎觸碰到了一個更真實的慰安婦。
當鏡頭轉(zhuǎn)移到幾千公里外的山西太行山,平靜無聊仍占滿了畫面。李愛連老人是難得的“話匣子”,她挨個問攝制組成員都是哪兒的人,還和年輕人討論衣服的款式。老人每天生活的大事是喂貓,村里大大小小的野貓都會在飯點湊到這里,老人邊撒貓糧邊和兒媳婦討論,“這貓腰粗了,怕是快生了。”
郭柯想找到慰安婦老人應該有的“特征”,可相處越久,老人越親切,每天看到自己就問“吃了嗎”。鏡頭里,歷史仿佛只停留在她們布滿皺紋的臉上。
鏡頭不斷拉遠,李愛連靠在炕上安靜地看電視,幾個小時一晃而過。郭柯坐不住了,他搞不懂,“這些老人真的經(jīng)歷過那些事情嗎?”
鏡頭掃到海南的農(nóng)村,慰安婦幸存者李美金和全村的老人在榕樹下乘涼。郭柯透過鏡頭看過去,老人的面孔都太像了,“都那么平靜、蒼老”,他找不出哪一位才是慰安婦幸存者。
鏡頭還抵達了湖北孝感的農(nóng)村,背井離鄉(xiāng)的韓國人毛銀梅在中國生活了70余年,她不像“被國仇家恨籠罩”的老人,時間似乎稀釋了一切。當時年過九旬的老人,只依稀記得幾句韓語,她的日常是搬著小板凳,靠著墻壁,靜靜地發(fā)呆。一旁,重孫們正玩著電子游戲。
她悄悄跑到地里干活,可是,她太老了,老到已經(jīng)扛不起鋤頭、背不起麥子了,她對著鏡頭揪自己的手背和臉頰。老人的皮膚很松很干,“沒有血了,活久了活久了,是個廢人了?!?/p>
片子拍到尾聲,幾乎全是“無聊”的日常,還有老人的嘆息聲和笑聲,“這是一部關于慰安婦的紀錄片嗎?”郭柯很沒底。
“無聊不就是他們的真實狀態(tài)嗎?為什么要假裝熱鬧?”拍了十幾年劇情片的郭柯說服了自己,他決定剔除掉一切來自想象的“矛盾”和“沖突”。
這個年輕的導演說,自己認清了一件事,“電影可以設計、可以構思,但生活永遠是無法想象的。”
鏡頭里,有人讓老人毛銀梅進屋拿個杯子,她卻聽成了被子,嘟囔著“拿不動啊”,緩緩起身到臥室抱起了被子。這個喜歡背著手遛彎的老人,會去房子邊的溝渠掏樹葉,會摘下新開的梔子花擺在床頭,滿室清香。
韓國駐武漢總領事館的工作人員送來賀卡,可毛銀梅拿著賀卡卻認不出上面的字,她呆呆地看了半天。她把賀卡拿反了。
那段“歷史”的痕跡只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來了客人,“歡迎光臨”“請進”“請坐”……一個接一個的日語單詞從毛銀梅嘴里蹦出來。
毛銀梅還會唱朝鮮民歌《阿里郎》和《桔梗謠》,但她對著鏡頭說,當初離開韓國時的情景記不太清了。她只記得分別是在火車站,戰(zhàn)爭年代,一切都是亂哄哄的,母親在火車上,她在月臺上跑啊跑,可怎么也追不上。有人從火車上扔下食物,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沖過去撿起來大口大口地吃。
“都過去了,不說了,不說了?!边@個90多歲的老人哭了。
郭柯發(fā)現(xiàn),當鏡頭慢下來后,那些歷史的隱痛就露出來了。他去尋訪這些慰安婦老人時,只有村子的地址,可幾乎每次到了村子后,所有的村民都知道外人為何而來,能準確無誤地指出老人的房子。
采訪時“刀槍不入”的林愛蘭提起日本人都是面色如常,可話題一轉(zhuǎn)到親人,林愛蘭就開始抑制不住地哭泣。她的手緊緊抓著那個粉色塑料椅子,哽咽著告訴攝制組,當年,她的母親被日本人抓住,被綁起來,然后扔進了河里。很快,還未滿20歲的林愛蘭也被日本人抓住,被送進了慰安所。
越來越慢的鏡頭里,老人向郭柯展示著自己最難以示人的那段歷史。
郭柯說,作為一名合格的導演,那個時候其實他應該高興,畢竟“終于得到了想要的故事”??蓪嶋H上,那一刻的他很難受,他覺得自己離這些老人已經(jīng)很近很近了,聽她們講那些傷痛,就像是自己的奶奶經(jīng)歷了一樣。
李愛連已經(jīng)徹底不把攝制組當外人了,老人午睡時會邀請組里的姑娘一起上炕,每天天不亮起床,給攝制組炸饅頭片。
毛銀梅院里盛開的梔子花味道清新,攝制組的人也很喜歡。老人從樹上摘下大大一把,挨個分給攝制組的成員,有攝影師扛著機器騰不開手,老人就拍拍對方的身子,讓壯漢微微蹲下。毛銀梅踮起腳,把梔子花別在攝影師衣服的口袋上,然后站在一邊,“嘿嘿”笑。
從酷暑到初秋,郭柯和30人的團隊乘飛機、火車和汽車,和22個老人都見了面?;蜷L或短的拍攝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老人身上的共同點很多,比如平靜、善良和樂觀,以及面對鏡頭的習以為常。
出發(fā)前他想過如何在不傷害老人的前提下提問并完成拍攝。但事實上,當機器出現(xiàn)時,有老人挺直了腰,“正襟危坐”,嘴里冒出來的是“我不原諒日本人,我要他們認錯”。那些長槍短炮,老人似乎都很熟悉了。
拍攝后期,李愛連告訴郭柯,以前來采訪的記者太多太多了,可她“沒有講實話”。
“他們每次問那些問題,都當著我的兒媳孫孫,我怎么說得出口。”老人說。
出發(fā)以前,郭柯還上網(wǎng)搜索過慰安婦的相關資料。可當他點開搜索頁面,出現(xiàn)的全是一個形象——仰拍的一張正哭泣著的蒼老的臉,照片說明字里行間都是仇恨。
他很痛心,很多老人被這種形象綁架,像復讀機一樣,對著不同媒體說著同樣的、“記者想要的料”。
“其實她們的生活早已歸于平靜,如果遠遠地看,她們的生活會每天都帶著恨嗎?”郭柯覺得,“她們有自己的方式去消化這些歷史,一直以來都是我們不斷地在對老人進行二次傷害。”
他以前不明白,拍攝慰安婦不就是該讓老人提那些過去嗎??蓭讉€月近距離的拍攝,讓他發(fā)現(xiàn),老人要活下去,就不會常常舔舐傷口。
在海南的拍攝過程里,攝制組遇到了日本志愿者米田麻衣。她是個在海南師范大學求學的日本姑娘,因為被慰安婦老人的故事所震動,時不時探望老人,為老人購置藥品和營養(yǎng)品。
曾經(jīng)有一次,米田麻衣拿著一位日本軍人的照片給一位慰安婦老人看,她以為老人會生氣,可老人竟然笑了,“日本人也老了,胡子都沒了啊?!?/p>
米田麻衣對著郭柯的鏡頭留下了眼淚,“她們心里的傷口很大很深,可還是對人很好。不管是對日本人還是中國人。”這個日本姑娘說,“如果我經(jīng)歷了這些事情,可能我會恨死那些人,會恨一輩子,甚至可能自殺?!?/p>
郭柯懂老人的選擇。韋紹蘭1944年被日軍擄走,送至馬嶺慰安所。3個月后,她好不容易趁日本士兵打瞌睡逃了出來,卻發(fā)現(xiàn)噩夢并未結束。
一回到家,她就哭了,丈夫卻說她“到外面去學壞”。婆婆和鄰居都勸丈夫想開一點。丈夫還是過不了這坎兒,躲著她一個人跑到山后去砍柴。
她喝藥自殺,被救回來。那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老人說,那時候“淚都是往心里流的?!?/p>
那個有著日本血統(tǒng)的兒子羅善學開始學會了認命,他沒上過學、一生未娶,談了6個姑娘,女方就算同意,家里人也不會同意。36歲的時候,他決定看一輩子牛。從小到大,就有人指指點點說他是“日本人”,這三個字,“背了這一輩子,壞了這一輩子”。
如今,這個“日本人”已經(jīng)70多歲了,他還記得同母異父的兄弟是如何把自己關在家里,叫囂著“我要買兇殺了你這個日本人”。他說,自己對未來沒啥期待了,只希望自己快死的時候,“能有哪個人來管我一下就行了”。
“如果連個端水的人都沒有,我就喝農(nóng)藥死掉?!彼f。
郭柯很觸動。他很清楚,這些老人只有把這些苦痛壓到心里最深處,才可以繼續(xù)生活。這些苦水往回倒,才是真正活著的感覺。
鏡頭里的李愛連總是笑,對孫兒笑,對郭柯笑,對野貓也笑??商崞鹱约旱恼煞颍蘖?。抗戰(zhàn)勝利后,她從慰安所回家,丈夫告訴她:“從今往后,我們該怎么過就怎么過,是日本人抓你去的,不是你自己要去的?!?/p>
她的丈夫已經(jīng)去世好幾十年了。老人一直把這段經(jīng)歷埋在心底,前些年很多民間團體上門拜訪,李愛連每次都擺擺手,說自己怕給子女丟人,什么也不會講,“讓他們走吧”。兒媳勸她,“這些事情不是發(fā)生在你一個人身上,不用不好意思,那不是你的錯?!?/span>
毛銀梅已經(jīng)記不得韓國家鄉(xiāng)的事兒了,她不愿意回國,“都沒親人了”。她說,從慰安所出來以后,自己就不用韓國名字樸車順了,她開始叫“毛銀梅”?!耙驗槊飨?,沒有毛主席,就沒有現(xiàn)在的日子,我想跟他一個姓?!?/p>
后來,她遇到了自己的丈夫。丈夫從未嫌棄過毛銀梅慰安婦的身份,和她恩愛幾十年。老人說,丈夫最愛的,莫過于那白色的梅花了。
如果說還有什么能撥動這些耄耋老人的心弦,郭柯的答案一定是親人。這些經(jīng)歷過傷痛、戰(zhàn)亂、饑荒的老人在晚年輕而易舉地被子女捏中了“七寸”。
攝制組的志愿者龍慶全程跟拍,作為團隊里的“長輩”,她既是郭柯中學時代的英語老師,也代表攝制組和老人及家人溝通。她和一位慰安婦老人溝通拍攝訴求,對方告訴她,自己恐怕不能接受拍攝。原因很簡單,“如果我說了,我擔心我的子女不再贍養(yǎng)我了”。
還有老人跟龍慶哭訴,每次好心人來看她給了錢,總是第二天就被兒子拿走了。龍慶著急,她要替愛心人士給老人捐款。想來想去,她把錢塞進了老人的羽絨服里,這個口袋放一點,那個口袋裝一些,可是塞著塞著她又想,老人年紀大了,怎么記得住錢在哪里。
志愿者龍慶停下雙手,默默地哭了。
海南的一位慰安婦老人,初次見到龍慶時正嚼著檳榔,嘴里紅紅的,在一間破屋里臥床不起。龍慶等人為老人買了一把輪椅,老人坐上輪椅后出了小屋,旁邊是兒子住的兩層小洋樓,兒子默默地看著龍慶把老人推出去,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天黑了,龍慶想回去了,可老人說,“再轉(zhuǎn)轉(zhuǎn),再轉(zhuǎn)轉(zhuǎn)吧?!?/p>
郭柯覺得,這一切就像一個圓,身處圓心的老人往往早已平靜度日,圓心之外的親人、鄰居甚至是大眾卻在源源不斷地向老人投射傷害。
毛銀梅把慰安婦的身份瞞了五十余年,甚至連她的養(yǎng)女都不知情。直到上世紀90年代,突如其來的記者才讓養(yǎng)女了解了母親的這層身份。
“社會上很多人叫嚷著日本必須認錯、慰安婦好可憐等等,實際卻對老人的生活情況一無所知?!惫潞軞鈶?,他認為這些人要么把老人當成了“歷史證據(jù)”,要么就是站在高處的同情憐憫,自始至終,“我們沒有真正敞開懷抱去接納這些老人”。
“走不出這段歷史的,不是這些老人,是我們自己?!彼届o地說。
郭柯用了最克制的手法來拍攝,很多時候老人開始哭泣,他的鏡頭就拉遠,飛到了天上和窗外,云靜靜地飄過,雨嘩啦啦地落下。大段大段的空鏡頭和遠景讓這部片子變得“一點兒也不好看”。因為想一個不落兒地呈現(xiàn)22個老人,這部電影甚至被一些學院派批評“沒有故事”“沒有層次”“沒有起承轉(zhuǎn)合”。
這也許是全世界主角最多的一部電影。在95分鐘時長的片子里,22位主角輪番登場,沒有時間軸,鏡頭遠遠的,只來得及“深情地凝視一眼”。
從拍攝結束到現(xiàn)在,3年過去了。這期間,郭柯數(shù)不清自己經(jīng)歷了多少質(zhì)疑。有投資人撤資,有發(fā)行方打退堂鼓,還有業(yè)界紛至沓來的批評。
一次,在一場傳媒公司舉辦的小型看片會上,業(yè)內(nèi)的編劇評價《二十二》:“從藝術創(chuàng)造的角度上看,即便是紀錄片,也需要矛盾和沖突,也需要有情節(jié)?!?/p>
他們的意見,是否定的。
坐在角落的龍慶急得不行,她是外行,不敢發(fā)言,可她真的很想站起來,替自己的學生郭柯鳴不平。那些矛盾、沖突,其實都有。
在李愛連家拍攝時,某天,一場大雨突如其來,老人倚坐在炕上發(fā)呆。攝制組當即決定,人員清場,只留下攝像師和龍慶。攝制組決定試試看老人是否愿意開口。許久,老人小聲問龍慶,門都關好了嗎?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李愛連一邊哭,一邊說起了當年的遭遇。70多年前,日本人把她抓去后,餓了她三天三夜,到最后扔給她一堆大蔥,那年只有18歲的她接過來連吃了8根,吃到后面胃已是火辣辣地痛,嘴卻沒停。
后來,她落下了胃病。
老人開始哭泣,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回憶那個凌辱她的40多歲的日本人。龍慶對著老人無聲地哭泣,耳機里傳來郭柯的聲音,“龍老師,可以了,停下吧。”
這段故事最終沒有被剪輯到成片里?!鞍堰@些老人當作親人去看待,你的拍攝就有了分寸,問題就有了底線?!惫抡f,自己很倔,在市場面前,他也曾自我懷疑過,但從沒想過低頭。
紀錄片四處碰壁的那段日子里,郭柯曾不止一次地和龍慶說,大不了片子就作為資料片保存下來,30年后一定有它的價值。
其實,剪片子時,郭柯也有過掙扎。他那些“導演的臭毛病”時不時冒出來,讓他糾結要不要剪出一部“有故事情節(jié)、有節(jié)奏感”的片子。
但他心里沒底。他找到了知名剪輯師廖慶松,對方問他“你為什么要遷就觀眾?”
“你拍這個片子是為了什么?故事性嗎?”
“你為什么要剪得有節(jié)奏感?她們的生活是有節(jié)奏的嗎?”
郭柯覺得自己醒了,他決定徹底放棄歷史畫面和解說詞,“如果這是個錯誤,那就讓它錯得浪漫些”。
剪輯團隊翻來覆去啃完十多個硬盤,成片最終比粗剪版少了3分鐘,卻多了郭柯曾經(jīng)想都不敢想的內(nèi)容。比如,一個固定的鏡頭竟然放了一分鐘,沒有任何節(jié)奏可言。按過去,鏡頭對準5秒鐘后,這個年輕的80后導演就打算切走了,“該考慮觀眾是不是煩了,該切個近景什么的”。
可是這次,郭柯突然覺得,“人的心靈沒有節(jié)奏,就這樣放著,讓觀眾自己去體會吧?!?/p>
剪輯片子的幾個月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能慢慢聽懂廣西話了。那個說著“眼淚都往心里流了”的韋紹蘭在鏡頭前不止一次地說過,“世界真好”。
老人說,這世界紅紅火火的,真好,“吃野東西都要留出這條命來看”。
在殘破的土房子里,老人收到了攝制組送給她的毛絨玩具。那是一只紅色的小猴子,老人和郭柯都屬猴。收到禮物的那天,老人一個勁兒地撥弄著小猴子的尾巴,笑著說“真好玩”。
快走了,龍慶擔心老人會不舍得,可瘦小的韋紹蘭只是站出來目送他們遠去,表情“非常平靜”。她還給郭柯發(fā)了4個包著100元錢的紅包,“過年了,你拿著這個回去給媽媽買點糖果吃?!蹦觋P將至,拍攝結束后的每年臘月,郭柯和攝制組的代表都會來探望老人。
拍攝林愛蘭時,曾發(fā)生了一件小插曲。當過紅色娘子軍的老人非常重視政府發(fā)給自己的獎章。一天,她告訴攝制組,自己的獎章被一個叫阿憨的村民偷了。她著急的樣子讓龍慶十分不忍,龍慶匆匆為老人尋獎章。
可是阿憨否認自己偷盜。第二天,攝制組幫老人打掃衛(wèi)生,在一堆死老鼠的尸體里找到了丟失的獎章。老人笑了,“就像個少女一樣,特別羞澀,特別不好意思”。
和獎章一起被發(fā)現(xiàn)的,還有老人珍藏的“美元”,版型比正常美元大了幾號,龍慶笑了,她跟老人說,這美元是假的。林愛蘭又笑了,臉窩深陷,還躲著鏡頭。一旁的龍慶覺得老人“內(nèi)心其實也很柔軟啊”。
獎章的故事代替對戰(zhàn)爭的回憶,和喂養(yǎng)野貓的故事一道擠進了這部95分鐘的紀錄片。郭柯說,自從2012年開始拍攝《三十二》以來,從來都不是自己在幫助慰安婦,而是老人在幫助自己這個毛頭小伙成長。他越來越清楚,“自己該干什么了”。
郭柯眼中該做的事,就是讓《二十二》走進院線,讓更多人尤其是年輕人看到。
他跑了一整年的電影節(jié)。他太窮了,總是讓電影節(jié)主辦方把返程票訂到下一個電影節(jié)舉辦地的城市。全世界奔波一圈兒,片子獲得2015年釜山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紀錄片”提名和2016年莫斯科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紀錄片”提名。在電影節(jié)現(xiàn)場,郭柯說:“謝謝你們的包容。”
俄羅斯著名導演尼基塔·米哈爾科夫評價《二十二》:“是一部很溫暖的電影?!?016年北京大學生電影節(jié)將組委會“特別推薦獎”頒給了它,可是,這部片子在當時還是離上映遙遙無期。
一年過去,郭柯已經(jīng)把能報名的電影節(jié)報了個遍,滿打滿算有好幾十個。新的一年,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
可他還想再為電影做點什么。他還記得,在一個國際影展上,一位日本記者攜全家觀看了這部片子,他告訴郭柯:“謝謝你拍了這樣的片子,沒有一味指責日本,能讓我們自己去回想,想想這些老人當年都發(fā)生了什么。”
郭柯希望,這是一部任何人看了都不會尷尬的片子?!叭绻徊科尤秦焸?、指責、說教,你讓人看啥?”他還是那句話,“老人能活到現(xiàn)在,就說明了一切?!?/p>
電影宣傳海報,是手繪的女孩形象。郭柯還特意將這些老人的笑容做成手繪海報。郭柯說,自己想讓多一些的年輕人走進影院,不排斥這個題材,不被痛苦、灑滿淚水的面容嚇跑,能知道“這些慰安婦老人是受害者,更是我們的同胞”。
郭柯說,影片的所有票房都會捐給研究中國慰安婦的相關研究機構,自己不會靠這個項目賺一分錢。
跑電影節(jié)時,他看到,韓國的年輕人把慰安婦老人繡的花做成了logo,印在手機殼、相冊和帽子上,并進行義賣,收益都捐給老人。韓國的明星紛紛在公開場合佩戴紀念慰安婦的紀念章,呼吁更多人關注這一群體。
郭柯曾參與一次韓國慰安婦紀念活動,活動現(xiàn)場全是中小學生的身影??扇ツ辏虾!昂D思摇蔽堪菜チ粢l(fā)爭議時,他從電視里看到,慰安所遺址附近的中學生說,“(慰安婦)不是很光彩,還是不要特別了解比較好,學生還是不應該知道太多?!?/p>
主管部門的工作人員對著鏡頭說:“你在學校里放了這樣一棟房子,對學生到底要起什么樣的教育作用?”
這部電影的推進,還在繼續(xù)。
去年,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幫助下,郭柯面向社會眾籌片子上映的宣發(fā)費用,大半年過去,100余萬元被湊齊,31850個名字留在了紀錄片的片尾。
那也許是史上最長的電影片尾,“要放10分多鐘”。光是片尾曲就有8分鐘,漆黑的銀幕上,31850個名字開始緩緩滾動。
片尾曲輕輕放著,“日頭出來點點紅,照進妹房米???。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窮。天上下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憂愁自己解,自流眼淚自抹干……”
這個名單從0走到31850花了大半年的時間,也有很多事情悄然改變。
《三十二》正式進軍一家視頻網(wǎng)站,當那個因為日本血緣而一輩子不能上學、娶不了妻的70多歲老人羅善學在鏡頭前講述自己的一生時,視頻彈出了鋪天蓋地的彈幕:“你是中國人?!?/p>
林愛蘭悄悄去世了。攝制組趕赴海南,想辦法為沒有男性后代的老人立碑,將老人的遺物收好,寄給上海的中國“慰安婦”歷史博物館。他們奔走的身影觸動到了老人最小的養(yǎng)女阿香,家境并不富裕的阿香為紀錄片捐了款。
那位被兒子搶走善款的老人89歲了。她對龍慶說,自己很多年沒過生日了,今年兒女都回來給自己祝壽,無論如何要請攝制組的人一起吃飯,“我管飯,你們一定要來”。
“日本人”羅善學養(yǎng)了只可愛的小貓。冬天生著火,老人默默看著小貓撲騰,龍慶覺得“他不再只一個人躲在墻角了,眼里都是溫柔”。
但告別,終將是關鍵詞。毛銀梅老人走了,床頭的梔子花一點點泛黃、消失。
李愛連的腳、手、喉嚨一個接一個地“失靈”,她生活的半徑越來越窄,整日躺在炕上。她很思念這些遠方的年輕人,總讓兒媳給郭柯發(fā)消息,說“自己最近身體不太好,能不能來看看我”。
兒媳告訴老人,郭導很忙?!八诿κ裁囱??”老人還是不死心。
“他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呢。”兒媳眼色和緩。
第二天,李愛連似乎忘記了昨天的對話,又對著兒媳嘟囔讓郭柯來看看自己,只是,她的喉嚨一日比一日使不上力了,總有一口痰卡著,說著說著就沒了力氣,只聽得見微弱的氣聲。
龍慶的手機內(nèi)存早就不夠了,她拍了“數(shù)都數(shù)不清”的照片,可還是總錯過和老人的分離。22這個數(shù)字自從他們離開那一刻就跳動起來,3年后的今天,這個數(shù)字暫時定格在了9。
每當一位老人離世,郭柯就會在紀錄片片尾處,給老人的名字加個框??勺罱@些日子,老人走得太快了,他甚至來不及加框。
他說,也許有一天,自己會把那些框全部抹掉,回到當初遇見她們時那樣,老人對著鏡頭笑啊笑,彷佛這些年,她們從沒有離開過。
來源:中國青年報?。ū疚陌l(fā)表于 2017年07月26日 12 版)
大家好,我是蠹魚。因為當時考慮不周,我用私人豆瓣賬號發(fā)布了這篇影評。發(fā)影評的時候,這部電影受到的關注還不多,沒有想到會得到這么多人的支持和鼓勵。轉(zhuǎn)告給同事們,他們也感到高興,覺得豆瓣的讀者質(zhì)量很高。
就我自己而言,因為這是我自己的私人豆瓣賬號,還希望能保留自己的一片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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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感謝大家~
可能成為這些老人最后的影像了。不談技術,這部紀錄片本身的意義值得五星。
題材很好,但是這部紀錄片幾乎沒有成形的故事,以大量空鏡頭表現(xiàn)情緒,對內(nèi)容進行碎片化的羅列,而挖掘不深,鏡頭語言上的調(diào)度目的太過于顯著。雖然知道拍攝很難,但是紀錄片畢竟不是寫調(diào)查報告,必須作為一個成熟影像展現(xiàn)給觀眾。
沒資金,采訪人數(shù)少,資料缺乏,能拍已經(jīng)是勇氣。這種題材,還想組織得多豐富多顯眼?打分低的是多專業(yè)呀?。?!一堆評分低的說些白癡都知道問題。還有一個說沒準備好!準備好,老人都走了吧!無論如何,傷疤都在哪里,不是誰去揭不揭的問題。不然老人跟他們說謝謝,不跟你們這幫腦子進過期豆瓣的人說
我不認為影片的哪一幀是浪費的。憤怒是一個點動的情緒,沒有人能持續(xù)憤怒70年,最終一切的情緒都要歸于生活,歸于平淡的一分一秒。被迫成為“慰安婦”,憤怒過后沉淀下來的是什么。我很欣賞郭柯的鏡頭語言,因為那才是生活。太多的事都太難,而她們很美?!栋⒗锢伞泛苊溃愫苊?,友好很美。謝謝。
今天只剩下8位了。如果說吳京的電影代表的是個人英雄主義和群體效應的民族主義膨脹感,這部大概是個人和群體的恥辱記憶。如果說吳京宣傳他是賣掉房產(chǎn)才拍成電影,這部是靠32099名觀眾的眾籌。這部電影不需要任何煽情,不沉重不悲痛,展現(xiàn)的是老人們最后的生活。她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小眾的人。
我個人很欣賞導演的鏡頭語言,不摻雜過多的個人見解,沒有試圖把國家的災難強加給個人進行“升華”,也沒有過多感情的宣泄,零碎化、生活化的呈現(xiàn),描述的近乎是二十二個普通老人的晚景。這也就夠了。
同意“搶救式記錄”的說法,初衷值得肯定,但這種題材光以情動人還遠遠不夠。動不動就以各種漂亮(卻做作)的空鏡串場,開始還是因受觸動而落淚,中段起基本都是因為哈欠了?!叭タ嚯y”適得其反,內(nèi)容單薄隔靴搔癢,素材組接無力,沒空鏡就成了個短片訪談錄。“唯美”的制作思路其實更接近劇情片,然而呈現(xiàn)出的效果卻更像一場以慰安婦老人為主題的攝影展。同樣是拍采訪,得學學人家王兵的力量是從哪里來的。
她們越笑我越難過 她們不是慰安婦 是被稱之為慰安婦的受害者
對她們的正確稱呼是<二戰(zhàn)期間被迫充當“慰安婦”的受害者>。
這部電影所承載的意義大于電影本身
不論收獲的情感類別是感動,悲傷,憤怒或兼而有之,將鏡頭對著這些從人間地獄中走出、壓根不愿再回首殘酷往事的性犯罪受害者的身體與面容拍攝,價值與意義是零。那些溫情偽詩意日常的下雨鏡頭真是看了讓人想吐。
哭成傻逼 你們來看阿婆 阿婆就很高興了 突然好希望 人生是有輪回的 突然好希望他們下輩子能像我一樣 是被爸爸當公主寵大的 然后旅游路過日本 也能露出愉快的笑容 好心疼那個70歲因為日本身份不能結婚 還被弟弟所討厭的爺爺 我們總喜歡把自己的無能為力發(fā)泄在別人身上 哎
《二十二》比《三十二》更為平淡 但又覺得原本就應該是這樣這兩部片子的意義在于讓人們“不終日怨恨,但一刻不忘”她說:“之前記者來了好幾次,都沒跟他們說這個”她說:“謝謝你們”這兩句就是對郭柯導演團隊的認可將她們帶進公眾視線讓人們了解并正視這個群體謝謝你們
一生的苦難都過來了,到最后也只有一座卑微的墳頭。2017觀影最佳。
那些說導演不行故事沒講好給低分的人是有多懂?這電影不是讓你看技術,也不是在給你講故事,這是赤裸裸的歷史。這歷史只陳述就足夠震撼和深刻,還給你來個鋪墊高潮跌宕起伏是怎么著?歷史的傷痛和這部電影記錄的那群人的傷痛你夠什么資格給評分,這時候就別擺什么高姿態(tài)了,裝給誰看。
存在價值遠大于自身內(nèi)容價值的片子
我們從不缺乏對英雄的崇拜,可很少有人佩服平凡人承受苦難的那種了不起。
被將近結束時的一段話打中,大意就是,早知幫她們跟日本政府打官司不會有結果,就不去打擾她們了。其實,不管是去打擾她們,還是不去打擾她們,我都能理解。只是記得尊重她們,尊重她們的疼痛。她們不是被八卦的對象,也不是國家間唇槍舌戰(zhàn)的武器。
但愿至少有一位可以見證到官方的道歉…
關于應不應該拍這個問題,沒有記錄,最后真的會變成從未發(fā)生過。記住并不是為了帶著恨,只是有一些東西不應該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