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是一部史詩電影。
什么叫史詩?
其實就是通過講述個體的命運,來折射出一段歷史和一個時代的樣貌。
這就是史詩電影。
除了《霸王別姬》,大陸的史詩電影,特別是平民史詩還有什么呢?
不多,因為題材太敏感。
比如張藝謀的《活著》,田壯壯的《藍(lán)風(fēng)箏》,賈樟柯的《站臺》,婁燁的《夏宮》,再比如更早的,石揮的《我這一輩子》,謝晉的《芙蓉鎮(zhèn)》,等等。
你可以看到,史詩是很容易出杰作的,當(dāng)然也很容易被禁。
《霸王別姬》就是一部史詩電影。
它的主要人物是兩位伶人,程蝶衣和段小樓。
影片以這兩個人的情感為主線,講述了從1924年開始,到1977年,這53年間的故事。兩個主人公也從8、9歲的孩子,長成了6、70歲的老人。
整個故事,跨越了北洋政府時期,抗戰(zhàn)時期,內(nèi)戰(zhàn)時期,到共和國成立,文革,跨越了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最動蕩的一段歲月。
所以它的史詩感,你從這個時間跨度上,就能明顯地感受到。
那么要如何透過具體的人,來書寫宏大的歷史呢?
就是看這每一段歷史,或每一個時代,在人的身上留下了什么印記。
那具體到《霸王別姬》,其實就是透過程蝶衣的“不變”和段小樓的“變”,來結(jié)構(gòu)整個故事的。
程蝶衣是個至真至純的人物,是一個帶有精神潔癖的理想主義者,她自始至終都沒有被時代改變過。
那么他的理想是什么?
就是對京劇的癡,對舞臺的迷戀,以及對霸王——也就是段小樓的從一而終。
他是個人戲不分的人,對于他來說,舞臺和人生是一回事,是沒差別的。
當(dāng)然,他的這種“癡”,也就注定了他最后的悲劇命運。
我們看到在整部電影中,他一再地遭遇背叛。
這種背叛,不止是段小樓,他娶了另一個女人為妻,這種情感上的背叛。
它更是,影片進(jìn)行到后半段,當(dāng)一個強硬的時代來臨,京劇被迫一點一點變味,而舞臺上那個曾經(jīng)威風(fēng)凜凜的霸王,最終給這個時代下了跪,認(rèn)慫了。
這種精神上的背叛,給程蝶衣的打擊是更猛烈的。
那我們剛才說過,程蝶衣是個人戲不分的人,那么當(dāng)京劇失去了舞臺后,他的人生也就注定走到了盡頭。
我們再說段小樓。
段小樓和程蝶衣不同,他是一個被時代深刻改變了的人。
他原本是舞臺上的霸王,在臺下也是個很有男子氣概的人物,綽號小石頭,到處跟人死磕,是一混不吝的主兒。
可是最后,在批斗會上,這個曾經(jīng)的霸王,做了縮頭烏龜,霸王變王八。這是他的悲劇。
但你說我們能怨他呢?好像也很難這么去苛責(zé)。
其實他只是做了很多普通人,都會做的選擇。
所以說,不是段小樓有多糟,而是程蝶衣太少了。
那么從這兩個人的悲劇中,我們似乎又能看到一種更大的宿命式的悲劇。
就是面對這樣一個歷史的困局,無論是像段小樓一樣,選擇茍且偷生,還是像程蝶衣一樣,選擇慨然赴死,似乎都沒有太大的差別。
什么也不會因此改變,每個人都不過是歷史這座大舞臺上的匆匆過客。
這就是《霸王別姬》為我們營造的一種,令人久久不能忘懷的悵惘和悲情。
好,鋪墊了很久,下面我們就來一起看看《霸王別姬》里的幾場戲,來直觀地感受一下這部電影的魅力。
首先,先看電影的開場。
我們看這樣一部跨越了幾十年、跌宕起伏的一部史詩電影,是怎么展開它的敘事的。
《霸王別姬》采用的,是一個大倒敘的結(jié)構(gòu)。
我們剛才看的這個片頭,實際上是整個故事的結(jié)尾。
也就是到了1977年,一切看似已經(jīng)過去了之后,程蝶衣和段小樓兩個人,久別重逢,他們最后一次登臺,最后一次唱了這出《霸王別姬》。
那我們來說一下這個片頭。
一上來,一束很強的背光,從窗外射進(jìn)來,照亮了整條走廊。
這時候,你注意聽,窗外有歌聲傳來,是什么呢?
是《歌唱祖國》這首歌,“五星紅旗迎風(fēng)飄揚,勝利歌聲多么響亮。”
然后,伴著這首歌,虞姬和霸王登場了。
他們穿過這條過道,進(jìn)入了場館。
這個鏡頭給人一種什么感覺呢?
有一種不合時宜的感覺,非常的不真實。
就像兩個古代裝扮的人,突然穿越到了現(xiàn)代一樣。
而且你再看他們出現(xiàn)的這個地點是哪?
如果你仔細(xì)看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它是一個籃球館。
這也很奇怪,為什么兩個唱戲的人,會出現(xiàn)在籃球館呢?他們不是應(yīng)該去戲園子里走臺嗎?
這個其實就是導(dǎo)演在暗寫京劇的衰落。
到了這個時代,經(jīng)歷了十年浩劫,京劇已經(jīng)沒有自己的舞臺了。
這里我們展開說一下,在整部電影中,《霸王別姬》這出戲,段小樓和程蝶衣一共唱了六次。
那除了這最后一次,前五次,全都是在戲臺上唱的。
而且呢,還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就是他們只要一唱,就準(zhǔn)出事兒。
換句話說,導(dǎo)演就從來沒讓他們唱痛快過。
那你還記得第一次是給誰唱嗎?
對,給張公公,前朝的一老太監(jiān),太后身邊的紅人。
而接下來,小豆子——小時候的程蝶衣,遭到了張公公的猥褻。
那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這是第一次唱。
第二次呢,時間已經(jīng)到了1937年,七七事變的前夕。
這時候,段小樓和程蝶衣兩個人已經(jīng)成角了。
那這次唱出什么事兒了呢?
哎,袁四爺來了。
這里我要說一下,對于段小樓和程蝶衣之間的感情來說,袁四爺是一個介入者。
但是,他并不是一個反派。
這里我們先不展開,我們過后會細(xì)說這個人物。
好,接下來第三次,菊仙來看戲了。
這也是頗有意味的一幕,就是臺上的霸王對虞姬唱:“依孤看來,今日是你我分別之日?!边@時候呢,菊仙站起身來,一襲白衣,大搖大擺地出了戲園子。
她干嘛去了?
去給自己贖身去了,她決心要嫁給段小樓。
這也導(dǎo)致了段小樓和程蝶衣之間的決裂。
好,接下來第四次唱《霸王別姬》,已經(jīng)是抗戰(zhàn)勝利之后了。
國民黨的一幫傷兵來看戲,鬧場子。
結(jié)果怎么樣呢?
釀成了一場大混戰(zhàn)。最后程蝶衣被抓走,菊仙也流產(chǎn)了。
是很慘烈的一場戲。
好,等到第五次唱,也就到了1949年,解放軍進(jìn)駐北平,來戲園子聽?wèi)颉?/p>
結(jié)果那天呢,程蝶衣嗓子出問題了,可能也是因為長期吸食鴉片導(dǎo)致的,失聲了。
段小樓趕緊站出來道歉,沒想到,臺底下的軍人們不但沒鬧事,還齊刷刷地鼓掌。
最后呢,你不是不能唱了嗎,沒事兒,我們唱,“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唱得臺上這倆人完全不知所措。
所以到這兒,你就看到了,片中五次唱《霸王別姬》,沒有一次是太平的。
也就是說,程蝶衣和段小樓的這出人生大戲,總是被各種外力以及不可抗力阻斷。
而且啊,這里面,陳凱歌透過臺下的看客的變化,就給我們展示出了時代的變化,以及京劇逐漸衰落的過程。
好,我們看幾張圖,看看這個看客的變化。
首先,從這個張公公開始,這張公公是慈禧身邊的紅人啊,據(jù)說原型就是小德張。
而京劇在20世紀(jì)初的繁榮,其實和慈禧懂戲、愛戲,是分不開的。
那是京劇最好的時候。
往后呢,臺下的觀眾換了一撥又一撥,有袁四爺這樣的沒落貴族,有菊仙這樣的從良妓女,這都是捧角兒的人。
直到戰(zhàn)爭來臨,先是日本人來了,那剛才為什么沒提這個呢,因為日本軍官看的這場戲不是《霸王別姬》,而是《貴妃醉酒》,那時候程蝶衣和段小樓因為菊仙的事已經(jīng)拆伙了,倆人不一塊兒唱了。
但不管怎么樣,這個叫青木的日本軍官,他是懂戲的。
后來程蝶衣為救段小樓,給日本人唱了一出昆曲《牡丹亭》。
這也為他后來遭迫害埋下了伏筆。
等段小樓被救出來,程蝶衣沖上去第一句話就說:“有個叫青木的,他是懂戲的?!?/p>
這就是程蝶衣這個人,他是個戲癡,在他心里,京劇藝術(shù)是超越一切的。
只要你懂戲,我就敬你三分。
可是,再往后。你看,這個臺下的人,就越來越不懂戲了。
先是這幫國民黨的傷兵,其實那場演出呢,就已經(jīng)帶政治色彩了,說白了,就是一場慰問傷兵的演出嘛。這時候藝術(shù)就已經(jīng)讓位于政治了。
而且呢,這幫人完全不懂戲,就聚在舞臺周圍,跟那兒起哄。
這里你要特別注意陳凱歌的空間調(diào)度,你看前面幾場戲,無論誰來看,都是很有秩序的。到戲園子里了,角兒最大。
可到這一場,秩序大亂,戲園子的規(guī)矩完全被破壞了。
再到后來,唱紅歌這場戲。
這個表意就再清楚不過了。
你能看到一種冉冉升起的,壓倒一切的新秩序,迅速代替了戲園子舊有的秩序。
而舞臺的中心,也不再是角兒的,而是高高懸掛的畫像。
并且響徹在戲園子里的,也不再是京腔京韻,而是嘹亮的軍歌。
一種新時代的聲音,淹沒了舊時代的聲音。
而京劇要想繼續(xù)發(fā)聲,怎么辦呢?
你也必須把自己改造成符合這個新時代要求的聲音,才行。
于是緊接著,沒過多久,就是京劇改革研討會那場戲。
程蝶衣收養(yǎng)的這個徒弟小四,就質(zhì)問自己的師父:“怎么現(xiàn)代戲就不是京戲了?為什么古時候的英雄美人上了臺就是京戲,現(xiàn)在勞動人民上了臺就不是京戲了呢?”
在這樣一個只允許一種聲音存在的時代里,京戲,這個傳統(tǒng)的藝術(shù),它不可能不變味兒。
當(dāng)然后面的故事,影片沒有直接拍,但我們是知道的。
就是在文革十年當(dāng)中,京劇就只剩下八大樣板戲了,其他的通通不允許登臺。
于是,我們就回到開場的段落,繞了一大圈。
這時候已經(jīng)是1977年了,一切動蕩看似都過去了,但是京劇也已經(jīng)徹底沒落了。
于是,年邁的程蝶衣和段小樓,他們只能來到一個籃球館來進(jìn)行彩排,在這個臺下無人的場館里,完成他們?nèi)松凶詈笠粓觥栋酝鮿e姬》的表演。
你可以想象,這兩個在20多年前紅遍京城的角兒,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好,那我們回到片頭,再說幾句。
當(dāng)這兩個人進(jìn)入場館之后,等待他們的,是一聲訊問:“干什么的?”
哎,這里又是一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處理。
那我們自然就可以把它可以理解為,這是兩個人和時代、和歷史之間的一場對話。
那之后呢,畫外的人就問,您二位有20多年沒挨一塊唱了吧?
段小樓說,啊,21年了;然后程蝶衣糾正他,是22年。
接著段小樓又說,我們哥倆也有10年沒見面了。
然后程蝶衣再次糾正他,是11年。11年沒見面。
這段對話,首先顯示出了這兩個人對于時間,以及對于他們之間的這段情義,在乎的程度是不一樣的。
很顯然程蝶衣是更在乎這段感情的,而且他對時間極其敏感,還記得后來的那句話吧:“差一年,差一個月,差一個時辰,都不是一輩子?!?/p>
另外,這段對話,幫我們校準(zhǔn)了兩個歷史時刻,一個是22年前,也就是1955年的“戲改大討論”,那之后,倆人就沒在一起唱過戲了;另一個呢,是11年前,1966年,文革開始,倆人之后就沒見過面了。
導(dǎo)演也在用這種方式提醒我們,對歷史不該輕易地忘記。
接下來,就是這兩次“可不”。
“可不,都是四人幫鬧的?!?/p>
“可不,現(xiàn)在好了?!?/p>
很明顯,這是兩句反話。
之所以會有那樣一段荒唐的歷史,不是某些人鬧的那么簡單,而是所有人的主動參與和低頭默許,共同造成的。
就像程蝶衣說的:“是我們自個兒一步一步走到這步田地的。”
另外,現(xiàn)在就好了嗎?
沒好啊。
因為歷史是延續(xù)的。它不會在某年某月某日的零點就突然翻篇了,沒這個可能,而它造成的創(chuàng)傷,還會繼續(xù)地疼下去。
就像我們眼前的這兩個人。
他們就是從那段歷史中走來的,但你看程蝶衣,他依然是那個虞姬,那么從容不迫,而段小樓呢,盡管一身霸王裝扮,但他還有霸王的風(fēng)采嗎?完全沒了,成了一個唯唯諾諾的形象。
這就是程蝶衣的不變,和段小樓的變。
導(dǎo)演一上來就告訴了你兩個人的結(jié)局。
另外,這個片頭的打光也非常的妙,它營造了一種亦真亦幻的戲夢人生的感覺。
而這兩個人,走過的那條通道,其實就像一個時空隧道一樣。
接下來,聚光燈對準(zhǔn)了他們。
而我們也將要跟隨他們走進(jìn)歷史,去回看這段往事了。
《霸王別姬》除了是一部史詩電影,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標(biāo)簽,它是一部同性題材的電影,講述的是關(guān)于同性戀的故事。
那么這里的“同性戀”呢,其實我們要打上一個引號。
為什么呢?
其實說“同性戀”啊,并不準(zhǔn)確。
因為片中的程蝶衣,他并不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愛上了另一個男人。
而是他先有了一個性別錯認(rèn),把自己錯認(rèn)為了女人,然后他愛上了段小樓。
這其實還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情感糾葛。
只不過這里的“女人”,是一種錯位的性別認(rèn)同。
那么說起這個“性別錯認(rèn)”,它其實也是程蝶衣身上的另一重悲劇。
那它是怎么完成的呢?
其實是在一連串的外力脅迫下完成的。
首先,第一重外力是什么?
對,斷六指。
就是為了送小豆子進(jìn)戲班,母親斷了他的六指。
那么這根多出來的手指,很顯然,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
斷六指,就是“去勢”。不斷此指,小豆子就成不了程蝶衣。
當(dāng)然了,這也是很悲情的一場戲,一個母親要把自己的親生孩子賣掉。
當(dāng)小豆子,用帶著傷口的手掌,按了賣身契之后,他轉(zhuǎn)身叫了一聲“娘”。
而這時候,娘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了,而門外只剩下茫茫大雪。
這是非常藝術(shù)化的,寫意的表達(dá)。
之前任何沒有下雪的征兆,這雪是突如其來的,也是下在人物心里的。
而且,我們還可以想到什么?
就是小豆子他從小生在妓院,長在妓院,他見了不少男女之間的骯臟事。他也對那樣一種輕浮的男女之情,有著本能的反感。
而母親身為一個妓女,對他的拋棄,也進(jìn)一步強化了這種反感。
這似乎也就能解釋得通了。
就是為什么小豆子會那么的認(rèn)同虞姬,認(rèn)同虞姬對霸王的從一而終。
所以說,這場斷指的戲?qū)τ谛《棺?,是一個決定性的時刻。
它從生理到心理,徹徹底底地改變了他。
那第二個決定性的時刻是什么呢?
就是小豆子一再念錯的那一句:“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p>
他死不改口。師父打,師兄勸,都沒用。
那最后他是怎么改口兒的呢?
我們來看下面這場戲。
好,這場戲已經(jīng)非常直白了。
小石頭用師父的煙袋桿,使勁兒杵小豆子的嘴。
之后鏡頭穿過師兄們明顯帶有雄性特征的身體,停在了小豆子的臉上,只見他的嘴角流出了汩汩的鮮血。
而這一次,他也終于說對了:“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p>
其實這是一場很暴力的戲,拍的就是一個“破處”的過程。
這場戲之后,緊接著一場戲,就是小豆子已經(jīng)扮成了虞姬,他第一次演《霸王別姬》。
他的性別錯認(rèn)呢,到這里,其實就已經(jīng)完成了。
當(dāng)然是在兩次暴力行為之下,被迫完成的。
當(dāng)然在這個過程中,還有一點是不可忽視的,就是整個戲班封閉又高壓的環(huán)境。
這里是容不得半點差錯的。一旦錯了,師父就是一頓痛打。
而那個小賴子,其實就是這么被逼死的。
所以,對于程蝶衣來說,有兩種吆喝聲,他永遠(yuǎn)都忘不了。
一個就是“磨剪子戧菜刀”,那是他被切斷六指,“去勢”那天的回憶。
另一個就是小賴子最愛吃的“冰糖葫蘆”,它時刻提醒著程蝶衣,這個戲班的嚴(yán)酷,嚴(yán)酷到可以逼死人,也可以篡改一個人的性別。
所以這兩種聲音將會糾纏他一生,在影片后面反復(fù)的出現(xiàn),成為性別錯認(rèn)的一種印證。
我們應(yīng)該承認(rèn),戲班是帶有某種洗腦性質(zhì)的。
它要讓你成角,讓一個男人成為男旦,它就必須強迫你認(rèn)同自己的女性身份。
而小豆子,恰恰又是一個極端天真的人。
他可以錯認(rèn)自己是一個女人,也可以視虞姬對霸王的從一而終,為一生的信念。
這是他令人驚嘆的一面。
但同時,又注定了他的悲劇。因為他愛的男人呢,愛上了一個女人;也因為這世間只有他把戲當(dāng)真,其他人都只把戲當(dāng)戲。
下面,我們就要說說程蝶衣和段小樓之間的情感了。
在他們的情感中間夾著兩個人,一個是菊仙,一個是袁四爺。
這兩個人都是配角,但人物塑造極其豐滿。
其實這也是衡量一部電影是否優(yōu)秀的一個標(biāo)準(zhǔn),就是看你能不能把里面的配角當(dāng)成主角,寫出一個同樣精彩的故事來。
很顯眼,菊仙和袁四爺呢,就是非常出彩的配角。
這兩個人啊,同樣也是兩個悲劇人物。
他們都有各自的“命”,但又知命強英雄,這就注定了他們的悲劇。
菊仙的命是什么呢?
就是老鴇子跟她說的那句話:“窯姐永遠(yuǎn)是窯姐兒,這就是你的命?!?/p>
她是個妓女,這是她一生都想擺脫的一個身份,但是終究不得。
陳凱歌把她的“命”,在影片中具象成了一個道具,就是“鞋”。
我們都知道,舊社會管妓女叫“破鞋”,就是因為在北京的八大胡同,妓女們會在自家門口掛一雙繡花鞋,作為招牌。久而久之,風(fēng)吹日曬,那鞋就破了,所以就有了這么個叫法。
所以我們看菊仙給自己贖身的時候,錢都給老鴇子了,那最后一樣扔上桌的是什么呢?
就是腳上這雙鞋。
最后她是光著腳去找段小樓的,她要清清白白地進(jìn)段家的門。
結(jié)果到了后臺,段小樓和菊仙倆人就定親了。
程蝶衣就很不開心,他一下把門推開,啪,一雙鞋,就扔在了菊仙的腳下。
那意思呢,這破鞋的名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摘掉的。
這里我們就要說一下,就是程蝶衣對菊仙的恨,其實是很復(fù)雜的。
這里面至少有兩重恨。
第一重,當(dāng)然是因為菊仙的出現(xiàn),使得程蝶衣對段小樓“從一而終”的夢,破滅了。
第二重,這個菊仙還是個妓女,這讓程蝶衣想起了拋棄他的母親。
是這兩重恨夾雜在一起的。
而且另一方面,你想想,如果小豆子真的是女兒身,他的下場會是什么樣?
他很可能就被母親留在身邊,做妓女了。
你還記得母親賣他的時候,跟關(guān)師傅說了什么嗎?哎,不是養(yǎng)活不起,實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這才投奔您來了。
都說女大不中留,怎么男孩大了也留不住???
因為那是妓院。
要是女孩的話,也就留下了。那他和菊仙的命運,很可能也就一樣了。
所以說,程蝶衣和菊仙兩個人,他們實際構(gòu)成了一組鏡像關(guān)系。
別看他們表面上勢同水火,但實際骨子里,他們有很像的部分。
甚至當(dāng)這個程蝶衣后來犯了大煙癮,他最痛苦的時候,正是菊仙,把他抱在了懷里。
那一刻,她甚至像是蝶衣的“母親”一樣。
所以你看這兩個人,關(guān)系是很微妙的。
一個戲子,一個婊子,又像是母子,又有點前世今生,或者此生的另一種可能的意味。
哎,很復(fù)雜。
而且,你翻過頭來想,菊仙又何嘗不是另一個虞姬呢?
自打跟了段小樓之后,她真的做到了那四個字,就是:從一而終。
當(dāng)段小樓被日本人抓了,是她去找程蝶衣求情;當(dāng)段小樓被傷兵們圍毆的時候,是她挺著大肚子,第一個沖上去,最后丟了孩子……
這哪是妓女?這是烈女。
甚至她身上陽剛的一面,連程蝶衣也要自嘆不如。
但這個故事,悲劇也就悲劇在這兒。
是什么呢?
你想想,《霸王別姬》它實際講的是,兩個真虞姬愛上了一個假霸王,所引發(fā)的悲劇。
在最后的那場批斗大會上,當(dāng)段小樓跪在眾人面前,揭發(fā)程蝶衣的時候。
程蝶衣終于崩潰了,他把所有的怒氣都發(fā)在菊仙的身上,罵她是妓女,是婊子。
那時候段小樓說了什么呢?
他說,“我不愛她,我要跟她劃清界線。”
就在那一刻,這兩個女人,同時看清了一個男人。
她們也共享了同一種背叛和幻滅。
關(guān)于這一點,其實陳凱歌早就通過鏡頭語言告訴我們這點了。
如果你留意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影片中有大量這樣的鏡頭,特別是菊仙和段小樓獨處的時候。
你看這個畫面中,菊仙是處于真實空間的,而段小樓呢,只是鏡中的幻象。
這兩個女人迷戀上的,其實只是一個霸王的幻象而已。
當(dāng)真正的考驗來了,她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幻象實際不堪一擊。
最后,菊仙把那把劍——也就是程蝶衣和段小樓之間的定情信物——還給了程蝶衣,然后回頭沖他淡淡一笑,之后上吊而亡。
而她死的時候,桌子上擺著她的那雙繡花鞋。
這雙鞋她想脫掉,想了一輩子,但終究還是沒有脫去。
這就是菊仙的悲劇。
下面我們說說袁四爺。
如果說程蝶衣和菊仙是一組鏡像關(guān)系的話,那么袁四爺和段小樓,就是另一組。
也就是所謂的:真假霸王。
這袁四爺一出場,在后臺和段小樓、程蝶衣第一次見面,就表明了心跡。
什么心跡呢?
首先,他對程蝶衣表達(dá)了敬仰之情,視他為再世虞姬。這是其一。
第二,他和段小樓有了一番爭論,也就是所謂的“五七之爭”。
他就問段小樓,說:“段老板,霸王回營,到和虞姬相見,按老規(guī)矩應(yīng)該走七步,可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氣度尊貴,要是威而不重,豈不成了江湖上的黃天霸了嗎?”
別小看這段五七之爭。
從這里,我們就知道,袁四爺是個行家,他懂戲。
另外,他要爭的還不簡簡單單是個步數(shù)問題,而是誰更有資格,站在這個轉(zhuǎn)世虞姬的身邊,做他的真霸王。
而且,黃天霸這個人,也不是隨便一說的。
提起黃天霸,他最有名的故事,其實是一次背叛。他背叛了綠林,投靠了朝廷。
那么我們看《霸王別姬》后面的故事,還真的讓袁四爺言中了。
段小樓,最后他投靠了一股泯滅人性的政治力量,背叛了程蝶衣,也背叛了菊仙。
他就不是真霸王,他只是黃天霸而已。
但是,袁四爺?shù)谋瘎【驮谟冢?span style="font-weight: bold;">他雖然是最懂程蝶衣的人,他也想做他的霸王,但在程蝶衣的眼里,他卻只是一個暫時填補空虛的替代品。
用現(xiàn)代話說,就是個備胎。
這是這個人物的悲劇所在。
等到解放后,袁四爺被扣上了“反動戲霸”的帽子,要拉出去槍斃。
我們看那時候,他面無懼色,邁起了四方步,凜然赴死。
那一刻,我們才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真霸王,在這兒。
他和程蝶衣一樣,都是戲癡,而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沒有出戲。
但可悲的是,他始終沒有等來自己的虞姬。
《霸王別姬》這部電影,實際上是一曲京劇的挽歌,也是一群人的時代悲劇。
講到這兒,我們終于來到了這部電影的結(jié)尾。
其實李碧華原書的結(jié)尾,不是這個。
是講段小樓和程蝶衣兩個人,在文革之后,輾轉(zhuǎn)去了香港,又在香港偶遇。
最后兩個老人,在澡堂子里,再一次赤裸相見,就像小時候那樣。
但這時,兩個人已經(jīng)是風(fēng)燭殘年,而往事,也已經(jīng)隨風(fēng)散了。
但陳凱歌拍的時候,就覺得這個結(jié)尾不夠有力量。
于是就改成了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這個結(jié)尾。
后來呢,李碧華也把這個結(jié)尾補進(jìn)了書里,但是把它寫成了一場夢境。
好,那我們看一下結(jié)尾。
這個結(jié)尾,其實又回到了影片的開始,構(gòu)成了一種宿命般的輪回。
多年以后,程蝶衣和段小樓再次重逢,最后一次唱起了《霸王別姬》。
好,這段結(jié)尾,雖然和開場是連在一起的。
但你注意了嗎?其實燈光的顏色變了。
你看,上邊這個開場的光,是明亮的,暖色的,是將要陷入回憶的一種恍惚的感覺。
而結(jié)尾的光,變成了冷色調(diào)。
也預(yù)示著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將是一場大悲劇。
時隔多年,兩個人又一次說起《思凡》里的那段念白: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而程蝶衣就像回到了小時候一樣,他又一次把這句話念錯了。
那就像是一個夢醒的時刻。
五十年一覺虞姬夢,到了這一刻,終于要醒了。
一切都過去了。
他所愛的京劇,沒落了;他心心念念的從一而終,也無從實現(xiàn)了;而他眼前的這個霸王,也已經(jīng)垂垂老矣。
而最痛苦的是什么呢?
最痛苦的是,他到這個時候,才突然意識到,他被強行改寫的性別意識,以及因此被賦予的虞姬的宿命,這一切,原本就是謊言。
沒人當(dāng)真的,只有他當(dāng)真了,因為他太天真。
那這樣的人,不死才奇怪。
因為這個世界,容不下這樣的真。
于是,程蝶衣拔劍自刎,他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幻滅,而拒絕虞姬的宿命。
相反,他真的邁向了虞姬的宿命,從而成就了自己矢志不渝的天真。
盡管他沒能做到對霸王的從一而終,但是他做到了對自己,對自己的那份“真”的的從一而終。
1. 小癩子
這個從電影一開篇,就在逮機會逃跑的小孩,一句“小癩子又跑了”,道盡了他是個逃跑的慣犯。
隨著戲班劇情展開,我們會看到小癩子的日常,就是沒完沒了的犯錯,無窮無盡的挨打。
小癩子,就是那種資質(zhì)較差,童心未泯,有點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所以他挨得打比誰都多,逃跑的心思比誰都強。(除了小豆子)
他不愛唱戲,總向往外面的世界,可他的人身自由不屬于自己,冰糖葫蘆是他對美好生活的最高向往。
說到童心和自由,戲班其他孩子又何嘗不是呢。當(dāng)小癩子引誘大家打開院子的大門,一瞬間所有孩子都呆住了,眼前五顏六色的風(fēng)箏如同美麗的幻象。
門內(nèi)孩子們眼里是深深的渴望,卻不敢違背規(guī)矩踏出門檻一步。這一刻,門內(nèi)外孩子們的童年,對比是如此強烈。
小癩子偷了小豆子枕頭底下的仨大子兒,吃上了糖葫蘆,舍不得吃完的,小心翼翼揣在懷里。
看戲的時候,小癩子哭了,原來臺上的角兒那么風(fēng)光,工夫那么好,資質(zhì)愚鈍的自己跟成角兒之間,隔著多么遙遠(yuǎn)的距離啊,只剩下無數(shù)頓的痛打。
捫心自問,自己真能有成角兒的一天嗎?
小豆子拉他回戲班,他也乖乖跟著,只把借口推到小豆子身上,說自己一點都不怕。一如既往的虛張聲勢,透著深不見底的心虛。
終于回到戲班門口,見到人,一瞬間腿都嚇得抖動。
眼看師父要把小豆子打死了,這次犯的錯太大,恐怕真的要被打死了。
成角兒無望,挨打的日子仿佛沒有盡頭,眼前只怕就有一死。
匆匆吃完懷里的糖葫蘆,也算沒白來世上一遭,自行了斷去吧。
小癩子就像我們生活中那些被揠苗助長的孩子,那些不被接受的、長期被暴力的學(xué)渣孩子。
他是《飛越瘋?cè)嗽骸返闹鹘?,不能被“?guī)矩”框住,只好走向滅亡。
2. 關(guān)師父
戲班在天橋演戲,小癩子逃跑,緊接被關(guān)師父被地痞刁難,說演的是下三濫的玩意兒,關(guān)師父束手無策只能求饒。
小石頭拍磚解了圍,戲班也得了賞錢,可回頭就被關(guān)師父一頓打,理由是戲沒演好,拍磚是下三濫的玩意兒。
孩子們起哄開了大門,小石頭攔都攔不住,關(guān)師父卻狠狠打他,說是他開門放人,戲班里不需要講理,關(guān)師父就是最大的理。
小豆子回來,主動求打卻不求饒,關(guān)師父威嚴(yán)受損,更是往死里打,氣頭上大刀一揮,要不是小石頭躲開了,也就當(dāng)場沒了命,孩子們的命都是關(guān)師父的財產(chǎn)。
張公公看中了小豆子,關(guān)師父也心疼他,想讓小石頭跟著去,但也只能妥協(xié),用小豆子的身子換來戲班的成功。小豆子執(zhí)意要撿嬰兒,因為內(nèi)疚,只好隨了他。
戲班總算成功了,合影的時候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就像是一家人,關(guān)師父也會慈愛的摸摸小豆子的臉,一日為師,終身如父。
小樓和蝶衣鬧翻,沉迷玩樂不再唱戲,關(guān)師父急了,急他們浪費一身好工夫,白白糟蹋了京戲,召他們回來好一頓教訓(xùn),用小時候的回憶點醒他們和好。
關(guān)師父走的時候,還在給戲班的孩子們教戲,白發(fā)蒼蒼的蓋世英雄,亮相完畢,轟然倒地。
關(guān)師父的一生,京戲是他的飯碗,也是他的摯愛,徒弟是賺錢的工具,也是他的孩子。
他是《百鳥朝鳳》的老師傅,是傳統(tǒng)師徒制里的嚴(yán)師,中國傳統(tǒng)技藝靠著他們一代一代手手相傳。他也是亂世中討生活的底層百姓,披荊斬棘的創(chuàng)業(yè)者,戲班里的暴君。
3. 豆子娘/艷紅
電影開始,艷紅帶著小豆子去戲班,遇到曾經(jīng)的客人出手調(diào)戲,艷紅憎惡的推開那人的手,她不想在孩子面前玷污自己母親的形象。
艷紅給小豆子的頭臉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今天之后,孩子就會有全新的身份和生活,千萬不要讓旁人知道他的母親是個妓女。
抱著孩子看戲,笑得開心,一幫小子們看著皮實陽光,今后兒子也會是這樣,希望他離開污濁的環(huán)境,不用再假裝成女孩,做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不是養(yǎng)活不起,實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p>
年輕的妓女不懂事,不小心當(dāng)了媽,在妓院養(yǎng)孩子怎么會容易,但母性總有一份不舍得。正因為不舍得,才沒有扔掉,假裝成女孩子掩人耳目,勉強養(yǎng)到這么大。對外人總要聲稱這個女兒乖,私下又總得教育孩子,你其實是男娃兒,可千萬記住了。
孩子慢慢長大,性別藏不住,遲早會穿幫,過了懵懂的年紀(jì),自己的身份也難以掩飾,遲早遭孩子恨。
如今兒子像個燙手山芋,留著對自己是負(fù)擔(dān),對孩子也無好處。多想留都留不住了,為自己,也為兒子,不如給他找一個新前程,貧苦人家還能送哪去,戲班是最好的選擇,有機會自力更生,不用給人家做牛做馬。
兒子是六指,班主怎么都不收,性暗示都沒用,只好狠下心腸,切了多余的手指。蒙上兒子的臉,不忍看他的眼睛,也不敢讓他看見自己的殘忍。凍冰的手,不如此刻硬下的心腸更冷。
哭嚎著,流著淚,無情的母親把孩子送進(jìn)戲班,孩子疼痛的叫喊充耳不聞,看著他血手畫押,無情的母親瞪大驚惶的雙眼。
脫下身上還算值點錢的斗篷,輕輕披在兒子身上,再回望一眼兒子的背影,狠心扭頭快步出門口,匆匆消失在大雪中。這一去,要堅決,早已下定了許多日夜的決心,此刻母子緣分已到盡頭。
艷紅在電影開頭被客人罵作臭婊子,只因艷紅不受他調(diào)戲,“婊子認(rèn)錢,翻臉無情”,可說到底不過逢場賣笑,皮肉生意,一場財色交易而已??诳诼暵曟蛔訜o情的客人,不過是想不出錢白占便宜罷了。
艷紅是《法外情》的母親,貧窮,身不由己,苦苦掙扎在泥沼。身為母親,希望孩子可以擁有更好的人生,也想維護(hù)自己作為母親的尊嚴(yán)和體面。對孩子無情的拋棄,是她們?yōu)閿?shù)不多的路里,可以給孩子最好的選擇。這樣的母親,道是無情卻有情。
4. 張公公
失去重要能力的男人,也向往女人,所以張公公有女眷,小豆子到臥房時,張公公和女眷衣衫不整,怪叫玩樂。
失去重要功能的男人,也羨慕男人,所以張公公會孌童,小豆子想撒尿時,張公公把珍貴的玻璃樽拿給他當(dāng)夜壺。
“現(xiàn)在是民國二十一年。”“不對!是大清宣統(tǒng)二十四年?!?/p>
封建王朝拿走了張公公重要的東西,賜給他權(quán)勢富貴,這讓他對王朝忠心耿耿,從身到心的忠誠。當(dāng)時代交替,王朝覆滅,曾經(jīng)擁有的面臨失去,已經(jīng)失去的卻不能重新?lián)碛小?/p>
面對過去,有悔,面向未來,是懼。鏡花水月的交界處,只有虛空一場。
到頭來,曾得到的終失去,早已失去的卻永不能再回來。
張公公是皇權(quán)的附屬品,亦是犧牲品,他沒有家更沒有自己,作為皇帝的家奴,皇宮沒了,他便什么都沒了,只剩一條老命如螻蟻,茍延殘喘。
小豆子的虞姬身上,有老年張公公向往的一切。虞姬對王的忠心,女性的美貌,男性的身體特征,優(yōu)雅的身段唱腔,貧窮低賤的身份,柔弱可欺的年齡,青春年少的向往。
5. 袁四爺
都說袁四爺是個戲癡。袁四爺愛京戲,懂行,研究得透徹??稍臓斨粣鬯囆g(shù)嗎?非也。
袁四爺看中人戲不分的蝶衣,把蝶衣當(dāng)成虞姬再世,捧他寵他,用各種珍貴物件博他喜歡。
但物件并不是白送的,要拿蝶衣自己來換。從一開始,袁四爺就一遍遍用戲劇里的珍寶引蝶衣入府,其中隱含之意不言而喻。
“塵世中,男子陽污,女子陰穢,獨觀世音集兩者之精于一身,歡喜無量啊”
“你我之間不言錢,那個字眼實在不雅,自古寶劍酬知己,愿做我的紅塵知己嗎”
不言錢,是不讓蝶衣用錢買劍,因為四爺不缺錢,蝶衣只能用其他來換。所謂不言錢,只是一場單向選擇的交換。不過是利用了蝶衣對寶劍的渴望,使四爺有機會用“錢”來換得蝶衣“自愿”做他的知己。
所謂知己,又可是真的藝術(shù)上的知己,屬靈的?酒后院中對唱,步履搖晃,戲不成戲,只有蝶衣的悲傷與虞姬共存,看呆了四爺。事后抱劍離開的蝶衣,妝容失色,面目蒼茫,如同當(dāng)年離開張公公府時的小豆子。
如果說袁四爺因虞姬而鐘情了蝶衣,他對蝶衣可是真情?蝶衣與小樓鬧翻后,曾與袁四爺廝混,當(dāng)?shù)乱詽h奸罪被捕,四爺眼中沒有絲毫擔(dān)心。這段其實有小樓被捕蝶衣的表現(xiàn)做了對比,菊仙來之前,蝶衣已經(jīng)急著救人,菊仙來后,蝶衣氣得是菊仙沒照顧好小樓看他被抓,只是裝樣拿拿架子,他不在乎菊仙許諾是否為真,兩人快速達(dá)成了救人共識。
而袁四爺氣的是當(dāng)初小樓不買他面子,不慌不忙地刁難,要找補回來。被菊仙威脅時,想到的是撇清自己的關(guān)系,所以出手救蝶衣,也是因為菊仙威脅拖他下水。
法庭上蝶衣拒絕說謊串供,袁四爺憤怒離開,“我走不走他都死定了?!闭Z氣中聽不出一絲感情。
向來袁四爺眼中對蝶衣的渴望,不是粉絲對名角兒的崇拜,不是戲迷對藝術(shù)的赤誠,不是男人對愛人的癡戀,而是一個什么都不缺所以總覺得缺少些什么的人,對更好的玩具的占有欲。
袁四爺始終是清醒的,戲是娛樂,戲中人也是,他真心在乎的,是無論哪個王朝來臨,權(quán)力如何更替,都能獨善其身安享富貴,對國家與百姓的一切苦難,隔岸觀火,宛若看戲,直到被押解在臺上那一刻,他才恍惚感受到什么是人生如戲,第一次親身入了戲,抬腿欲邁個臺布亮相,已被烏泱泱的人群推搡下去,沒有誰能成為人生這出戲的旁觀者。
袁四爺愛戲,但最愛的是戲里雌雄同體的美,一如他愛觀世音不因大慈大悲救苦救難,一切都是為自我中心而服務(wù)。他不滿足于做個高級票友,而是把自己當(dāng)成戲里的霸王,在現(xiàn)實里享受著做王的快感,仗著權(quán)勢財富“打動”目標(biāo)配合自己的演出。
沒有了蝶衣,以后還會有下一個足夠好的虞姬,袁四爺要的,是能讓精神和肉體得到雙重滿足,經(jīng)過國粹藝術(shù)錘煉,和動人故事加持的,高級Cosplay的玩物。
6. 小石頭/段小樓
7. 菊仙
8. 小豆子/程蝶衣
電影中有這樣一幕,蝶衣臥在榻上抽著大煙,那坤在雙面繡屏風(fēng)后念了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
“娘,上信收到了吧?
兒在這兒一切都好,您不用掛念。
我?guī)煾缧牵瑢ξ姨幪幷諔?yīng)體貼,我們白天練功喊嗓,晚上同臺演戲,跟過去往常一模一樣。
外面世道雖不大好,不過我們只求平安,把戲唱完拿回包銀,太太平平就是了。”
念畢,蝶衣讓那坤把信寄到老地方——就地?zé)恕?/p>
那坤熟練地?zé)牛贿吇氐溃骸斑@林黛玉要是不焚燒,那叫什么林黛玉呀?”
這一段,大概就埋藏了程蝶衣一生之悲劇的根源。
那一年,在天寒地凍的北平胡同里,幼童小豆子被母親狠心切下多余的手指,血手畫押賣于戲班,從此生離如死別。
那一根斷指的意象,既是精神上的閹割,也象征了血脈親緣就此斬斷,亂世中多了一片隨波逐流的無根浮萍。
倔強如小豆子,在受到戲班小子們的嘲笑后,燒掉了娘親給他留下的唯一紀(jì)念物,從此只當(dāng)娘是死了。
他有多愛她,就有多恨她。
后來,蝶衣給娘寫信,信里有戲、有師哥,都是他理想中的幸福,信的那一邊,是理想中因為死亡才不得不拋下他的娘親。
人活在世上,總得有點精神寄托,如此,我才是我。
如果真的無根無源,無依無靠,無牽無掛,無情無謂,那我又是誰呢?
好在很快,小豆子找到了對他重要的那個人。
師哥小石頭人仗義,對他好,為了幫他寧愿自己受罰。所以,小豆子也要對小石頭好。
(裹被子象征著關(guān)愛,可以對比其他劇情看。母親臨走前,給小豆子披上斗篷,被小豆子燒了;虞姬角色被搶后,菊仙給蝶衣披上斗篷,被蝶衣扔了。)
小豆子總也唱不對《思凡》,他寧愿被打死都不愿改口。
從全是女人的青樓,到全是男人的戲班,他對性別有懵懂的概念卻不真正了解。
打出生就被冒充女孩養(yǎng)大,心里只記得娘的話,別忘了,你是男孩,不是女孩,要記住。
事實上他也并不愛唱戲,寧可把傷手浸水毀掉,那是娘強給的路,不是自己的選擇。
終于逮到機會跟小癩子一起逃了出去,枕頭底下的仨大子兒,是對師哥的深情告別。
終于看到了戲臺上的風(fēng)光,霸王他以一敵百,氣概不凡,可他又是多么孤獨無援。
小豆子淚流滿面,他想起了師哥,師哥可不就是活在世上的霸王。
師哥保護(hù)他,照顧他,為他受罰,為他擔(dān)心,為他難過。
師哥是他在這世上相依為命的人,是他安全感的源頭。
他逃出來,師哥還饒了他,卻不知要害師哥再受多少苦,挨多少打。
聽師父講戲里的故事,故事里有唱戲和做人的道理——從一而終。
對戲,對人,都是如此。
腦海中泛起四面楚歌、兵荒馬亂,孤獨的霸王,烏騅和虞姬是他最后的依靠。
無根的浮萍,師哥是??康陌?。悲情的英雄,虞姬是堅貞的心。
從此后,我便是戲癡,人戲不分,我便是虞姬,不離不棄。
從前,你保護(hù)我,今后,我照顧你。
小戲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套上了裙褂。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煙斗,鮮血,玻璃樽。師父,師哥,張公公。
小豆子對自我性別認(rèn)知的執(zhí)著,終于從心理上和身體上被先后突破。
自己的命太苦了,從被娘拋棄那一刻開始,已經(jīng)沒得選擇,不想認(rèn)命,卻不得不認(rèn)。
撿到的嬰兒絕不拋棄,仿佛在對抗自己曾經(jīng)的命運。
娘,你看見了嗎?
蝶衣只想跟師哥唱一輩子的戲,可是半路殺出個菊仙。
打從一開始蝶衣就對菊仙有深深的敵視,僅僅是因為這個女人會搶走師哥的關(guān)注嗎?
“自打你貼上這個女人,我就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
“臭婊子,淫婦,她是花滿樓的頭牌妓女,潘金蓮!”
菊仙的身份與蝶衣的母親一樣,對蝶衣來說,那是無情的象征, 恨的起源。
一個戲院頭牌,一個妓院頭牌,一個大男人。
這一幕仿佛集齊了老話說的,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英雄氣短。
可這老話說得真的對嗎?
沒有霸王和戲的日子里,只剩茫茫無盡的空虛,要靠著大煙來填滿。
戒煙的日子無比痛苦,意識渺茫的時候,蝶衣又回到年幼天寒地凍的北平胡同。
娘,我冷,手都凍冰了。
在蝶衣內(nèi)心深處,自己始終是那個被娘親遺棄在冬天的孤兒。
失去腹中孩子的妓女菊仙,心疼地抱著喃喃懷念母親的戲子蝶衣。
原本視為情敵勢不兩立的女人,此刻激發(fā)出母性的光芒。
原本視如親生努力栽培的孩子,卻不擇手段奪取了虞姬的角色。
英雄氣短,霸王低頭,哪怕只是戲里的從一而終,也終究是沒了。
罷了,從一而終原本就是虞姬對霸王的承諾,只要自己守住了,就不算真沒了。
有人服了軟,有人讓了步,可這世道還是不肯放過誰。
那孩子還要利用自己知道的隱私,逼著小樓揭發(fā)蝶衣,意圖將蝶衣置于死地。
霸王落難,蝶衣以為虞姬終于可以陪著霸王從容面對,卻不料被現(xiàn)實打了個響亮的耳光。
曾幾何時,蝶衣不得不面對,戲外師哥不會對他不離不棄,戲里師哥不能跟他的虞姬從一而終。
事到如今,蝶衣最無法面對的是,師哥這個霸王,他竟然跪地求饒,背信棄義。
是菊仙不顧危險,拼命從火堆救出那把對蝶衣意義重大的寶劍。
蝶衣的信仰徹底崩潰,畢生對戲劇的癡迷,和對師哥的癡戀,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你們都騙我,都是假的,戲里的故事,戲里的人,戲里的情,都是假的。戲里說霸王是被小人所害,可現(xiàn)實里的霸王自己都是個小人,是非是什么,對錯是什么,全都顛覆了。
最終,崩潰錯亂的蝶衣,將滿腔的恨意,指向了自己命運最初的來源——他的母親和情敵——妓女。
殘酷的現(xiàn)實舞臺上,只剩下了,面目可憎的霸王,扭曲猙獰的虞姬,心如死灰的菊仙。
此時此地,在這場慘無人道的悲劇里,完成“弒母”行為的,并非只有蝶衣一個。
那個撿來的孩子,面目陶醉,仿佛看著這世上最美妙的戲曲。
菊仙離去時,忍不住回頭,再回頭,看最后一眼。
哪有什么霸王,懂得虞姬的,只有另一個虞姬罷了。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細(xì)回顧三人糾纏的過往,段小樓仗義,總是好管閑事,勾起桃花的那個角色,而每遇大事,不顧一切去救人,起實際作用的往往是身邊守著的兩個人。
菊仙有俗世的心機和智慧,能在生活中上演好戲,去爭取愛情。
戲外的蝶衣,也有萬不得已,要以色藝侍人,達(dá)到目的的時候。
到頭來,可還分得清,誰是婊子,誰是戲子?
總歸是,婊子情深,戲子義重,英雄卻是真假巾幗。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一句背錯的《思凡》,如同開啟命運的密碼,將蝶衣帶回小時候。
錯了,又錯了。
一直都是個錯誤,原以為自己可以執(zhí)著,不惜壓上性命,最后還是成了身不由己的自欺欺人。
我以為自己可以選擇,我以為這就是自己的選擇。
原來我只是忘了我是誰,一生都在扮演別人。
我本是男兒郎,我不是女嬌娥。
我是誰?
我是我。
我不是程蝶衣,我是小豆子。
突然想起前兩年在知乎一口氣寫了幾個角色,剩下兩個至今沒動,還是搬到豆瓣來吧,又一個坑......
小豆子一直說錯臺詞: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那是他對自己性別的認(rèn)同。師哥說你就把自己當(dāng)成女的,但是他還是說錯了。那爺來了,他這一唱,關(guān)乎這全戲班孩子年下的新衣裳。他又出錯了。最先憤怒的小時石頭,拿煙槍搗他的嘴,流出了鮮紅的血。氣氛極為緊張。而場景又立刻變了,小豆子不再唱錯了,一排祥和熱鬧。從那時起他才融進(jìn)戲里吧。
后來經(jīng)歷了日本人,國民黨,文革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他都不曾從戲里出來。
他為什么自殺?
他對段小樓的感情是復(fù)雜的,我不敢說“愛”這個字。
有人說因為他發(fā)現(xiàn)霸王是假霸王,才自殺的,我不認(rèn)同。
當(dāng)年段娶了菊仙的時候,他沒我死。
當(dāng)年他救出師哥,被吐了一臉,答應(yīng)回花滿樓的菊仙和師哥熱熱鬧鬧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死。
當(dāng)年他在雨夜的窗外看屋里的兩人親密時沒有死。
當(dāng)年牛鬼深切被師哥揭發(fā)時沒有死,
師哥像瘋狗一樣的時候他也沒有死。
經(jīng)歷過這些狗血淋頭凄慘的事情,他都過來了。
當(dāng)熬過黑暗,二十一年后,世道太平了。世上只剩下他們倆人的時候。
小樓又提起的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恍惚之前,蝶衣好像明白了,人生如戲,好像又回到那年。段說:你又錯了。
其實蝶衣沒錯,錯的是那幾十年,錯的是他唱著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的那幾十年。
我本是男兒郎,人生確實一場戲。我的這輩子都在唱戲。如今,我醒了。那我也該走了。
關(guān)于“愛”我想我想多說一句。我認(rèn)為愛是愛人對吧,當(dāng)你愛上一個人,那他如果是個男孩,那你就是社會上說的異性戀。當(dāng)你愛上一個女孩那你就是社會上說的同性戀。喜歡藍(lán)色的的人,和喜歡粉色的的人難道是藍(lán)色戀,粉色戀嗎。
我們一生會遇到很多人,我從來和同學(xué)介紹這部片子的時候不會說他是同性戀。他只是對師哥的感情不同。愛上那個人的時候所有的情感都會涌現(xiàn)。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人戲不分,不瘋魔不成活。
蝶衣于臺上貴妃醉酒,頭頂忽撒下無數(shù)抗日傳單。燈驟滅,臺下喧嘩。沒有人再顧及臺上的貴妃。唯有蝶衣,繼續(xù)著未盡的絕美舞步絲毫未曾停滯。一片混亂之中,也唯有四爺,獨自于樓上包廂繼續(xù)絲毫未曾分神??吹竭@里感動的一塌糊涂。結(jié)尾處“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真的落淚了。純粹堅持的2人去了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fēng)雨。他是霸王,你是虞姬,“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萬丈紅塵蹉跌走過半世紀(jì)。寥落繁華不由己,十萬春花如夢里。劍還給你,命也還給你。“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陪你唱罷這出、我便離去...
這真的不是電影,而是人生。如此真實深刻地反映了從抗戰(zhàn)前夕至文革的那段歷史時期下命運凄慘的人們,滲透在每一個細(xì)節(jié),包括那個不能忍受戲班虐打的孩子,而文革中六親不認(rèn),人格扭曲更是展現(xiàn)到了極致。當(dāng)然最贊的是哥哥的表演,如此悲哀可憐的蝶衣讓人心痛,不瘋魔不成活,人戲不分,現(xiàn)實的他也是如此
最優(yōu)秀的中國電影
它已經(jīng)存在了15年,我現(xiàn)在才去看它。小時候的部分,有些不夠自然,后面倒是越看越入戲了。段小樓的個性頗有點讓我厭煩,頂著個英雄的皮囊,其實最不懂事。電影結(jié)束的時候,很想聽張國榮版的《當(dāng)愛已成往事》,對張國榮從來沒有特別的感情,也一直只聽林、李版本的那首歌,可經(jīng)過電影的鋪墊,徹底推翻過去的喜好,張的版本變成了電影的延續(xù),仿佛程蝶衣還在那低低的說話一般,纏綿悱惻,繞梁三日。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fēng)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里。真的要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xù),你就不必再苦苦追問他的消息。愛情他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許可以,忘了你卻太不容易。我對你仍有愛意我對自己無能為力。
你凝視你的臉,幾億人在愛戀。
我記得我標(biāo)記過這部片子的??!——我以為這是國產(chǎn)電影的開始,誰知道是結(jié)束。
仨小時的電影,我沒上一次廁所,一直專注的在看,除了牛逼我想不出其他的詞兒了。直男對于gay來說終究是禍害,他們不敢愛,面對自己的感情畏畏縮縮,傷了別人還假惺惺。每個人都演的很好,蔣雯麗雖然出場不到半小時,也是把角色詮釋的淋漓盡致。這真是陳導(dǎo)的巔峰之作了。
不瘋魔,不成活
被“歷史”綁架了的兩個小人物……《活著》和《霸王別姬》不是中國電影的起點,而是終點……
在野路子出身的張國榮面前,學(xué)院出身的張豐毅顯得那么單薄
菊仙是個好女人
不解,拍出過霸王別姬的人怎能拍出無極來
城頭變幻大王旗,一個《霸王別姬》,一個《活著》,道盡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史,百年內(nèi)無可超越。
他竟當(dāng)面一語點破:虞姬是真虞姬,霸王是假霸王。
陳凱歌可以靠它吃兩輩子飯了,現(xiàn)在看來江郎才盡也情有可原
就憑這個,我愿意原諒陳凱歌一切的爛片 你只要偉大過一次就可以了 就憑這個 哥哥你是我心中永遠(yuǎn)不朽的傳奇 你是全世界最大的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