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的夢境…我不否認電影的鏡頭和色彩的詩意,也不否認那哲學意味的探討使其成為經典,更不會質疑這部電影在影史中的地位,但,每一次的哲學探討都十分突兀加說教,讓我心生厭惡,就像一個啰嗦的老頭在告訴我你應該這么做,這么想…如果說導演想顛覆我們熟悉的講故事的結構,那我覺得這無疑是一次失敗的嘗試,畢竟說故事的方法并不是誰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或是約定俗成的,而是符合我們人聽故事的規(guī)律的,或是說習慣的,強行改變這種規(guī)律或是習慣只會適得其反,你強行在冬天穿短袖說要挑戰(zhàn)自然,并不會成為英雄,只會變成傻子…所以,我認為,電影的基礎在于故事,形式主義的電影固然有存在的意義,存在即合理,但那并不符合,至少是我認為的電影的意義,一堆很好看的鏡頭堆在一起就是藝術?就是電影?就是經典么?最終形式還是要為內容服務的,畢竟,如果你都不知道冰激凌長什么樣子,你又怎么會理解它很好吃呢?
“電影是給眼睛的冰激凌,是給心靈的沙發(fā)椅”
被禁止的總能成為愿望。
區(qū)(The Zone)是電影《潛行者》中的奇跡之所,聽說區(qū)的中心是一座可以實現你內心深處所有愿望的房間?!皡^(qū)”理所應當地被老大哥控制了起來,因為這符合我們對老大哥的刻板印象,它的存在就是防止你實現愿望。
另一股設置禁令的力量來自于女人,知道丈夫將要背叛她再次踏足神秘的區(qū),潛行者的妻子痛苦地在地上呻吟。
一般說來,老大哥總是盡可能地與女人保持對立以方便折磨女人。能讓他們同時禁止的事情實在不多,無一例外變成了男人們內心深處的愿望,比如嫖娼和進入區(qū)。這就是為什么潛行者拒絕作家?guī)е诉M入區(qū),因為這破壞了區(qū)的雙重禁止純粹性。
為什么要去區(qū)?
昏黃的濾鏡籠罩著酒吧,科學家和作家分別給出了最刻板的科學家和作家的回答,一個要追求世界真理,另一位則要追求寫作靈感。但作家很快就展示了自己現代作家的一面,他承認靈感對自己來說并不重要,他之所以想去一個聲稱可以實現任何愿望的地方恰恰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
四月,我在資料館重溫了《潛行者》。從影片開始的第一秒我就在盤算如何解讀這部著名的晦澀電影,理由只是老塔和他最虔誠的布道者們都說老塔不可被解讀。
我想用“愿望”切入這個話題,四個月以來我都試圖挖掘自己內心深處真正的愿望,遲遲未能成文的原因是我沒有任何愿望。
我甚至找不到可以博人眼球的下流說辭。我以前最擅長用下流文章來證明自己是個純情男的,但在陽痿、痔瘡與自瀆之后,我再找不到一個足夠下流純情的事情。
區(qū)的綠色突然掙脫了昏黃濾鏡的束縛,潛行者回到了自己的夢想之地,他像妻子一樣躺在地上,不過發(fā)出的是享受的呢喃。塔可夫斯基對理想主義者一向含情脈脈,這一刻也毫不例外,他讓科學家在另一個鏡頭向作家介紹區(qū)的由來,給潛行者足夠的時間與區(qū)交合。
接下來的電影異常無聊,三個男人只是一直在走,讓我一度以為我內心深處的愿望就是在電影院呼呼大睡。
潛行者說,區(qū)只允許絕望的人通過,即使房間近在眼前,也沒有任何一條路可以直達,你只能迂回前行。
這很神秘,但我的愿望是看到神跡。這個愿望也落空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茖W家的背包丟了,他想回去把包找回來。潛行者警告他在區(qū)里沒有人可以原路返回,但科學家還是回去找到了他的包,并在另一條路上與潛行者和作家匯合了,沒有危險,甚至比現實中更加順利。
即使已經看了好幾遍,每一次重看我還是會在這兒走神。對此我的解釋是,我的身體已經完全理解了《潛行者》的偉大影像,“在觀看《潛行者》時,你不可能跟著進度條直接看完,你必將走神,在迂回中到達影片的結尾?!?span style="font-weight: bold;">塔可夫斯基就是那種允許觀眾走神的導演,因為你知道當你回過神來他還在原地等待。
走神的我問自己:在我生活里,什么才是區(qū)?
北京與區(qū)有諸多相似之處,比如被它是管控最嚴的城市;比如它會把滿懷希望的人統統變成絕望者;但最重要的是,在北京中心確實有一個能實現任何愿望的房間。
潛行者到達區(qū)時,一副“我終于回來了”的樣子,我過年回到北京也是如此,即便我深知這是迫不得已的感受。
北京是一座用限制構筑起來的城市,它的另一個名字叫“不能”。然而賜予其神秘光環(huán)的是限制本身,比如正是因為你不能獲得北京戶口,所以北京戶口才得以變成一種愿望。關于北京的所有愿望都來源于北京的種種限制,此時你反而無法把沒有限制的地方當做家鄉(xiāng)。作家堅持認為“區(qū)”就是一個垃圾場。我想這兩者之間并不矛盾,北京最垃圾的地方恰恰在于你會逐漸認同垃圾場就是吾鄉(xiāng)。
當這場關于北京的漫長走神結束時,潛行者們已經來到了房間,并且在門前打了一架,但沒人走進去。
面對房間,潛行者重申了他與區(qū)的關系,他說“我知道我是個小人,我不能給我妻子帶來任何東西,但請不要摧毀我的一切,我所擁有的只有區(qū)了,我的幸福、自由、尊嚴都在這里?!?/p>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被這句話欺騙著,我以為潛行者之所以不進入房間是因為他的愿望只是回歸區(qū),所以在他進入區(qū)的那一刻他的愿望就已經滿足,因此他不再需要進入房間。
但房間只允許絕望的人通過,潛行者也不可能以一種滿足的姿態(tài)站在房間之前。事實上,他的臉只有在進入區(qū)的那一刻帶著些許滿足的表情,以后的所有時間里,都是疲倦。正是理解了對我來說區(qū)即北京之后才明白,潛行者的夢想不是回到區(qū)。恰恰相反,他內心深處的愿望是再也不回到區(qū)。
房間確有神力。
潛行者的愿望在結尾處一一實現了,只不過用和語言完全相反的方式。當潛行者說:“我已經在外面被奪走了一切”,他內心深處的愿望就是擁有妻子、擁有女兒、擁有一條從區(qū)里跑出來的黑犬;潛行者說:“我不能給我的妻子帶來任何東西”,他內心深處的愿望就是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妻子;潛行者說“請不要毀掉人類的希望”,他內心深處的愿望就是沒有人再需要區(qū):潛行者說:“區(qū)就是我的一切”,他內心深處的愿望就是再也不踏足區(qū)里一步。
這就是我對北京的愿望 —— 我來到北京,正是為了有一天永不再來。
“房間”給我們上的最重要的一課就是:你以為你自己想要的,并非你內心深處真正想要的。你永遠不知道你想要的東西在什么時候出現,因為在它出現的時候你恰恰覺得自己根本不需要。潛行者說在區(qū)里人永遠無法徑直到達想去的終點,正是因為內心深處的愿望無法被直接言說。
李滄東的《薄荷糖》是這個觀點的另一種佐證。電影從失意落魄的國家鷹犬開始,通過倒序的方式,在一段異常清澈的少年段落結束。這種清澈無疑就是他內心深處的愿望,但在擁有這一切的時候他一無所知。多年之后,他終于實現了內心深處的愿望。但實現的途徑并非抵達,而是經由回憶,迂回地意識到原來那個愿望在少年時代就已經實現了。
這就是為什么他們三個人永遠無法走進房間,因為房間并不是一種可以通往某種理想世界的捷徑,而是映照內心本質的鏡子。在它面前,你只會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現實正是內心深處的愿望,這是絕望的同義反復 —— 實現愿望的唯一方式就是把現實當作愿望。
影片臨近尾聲時,昏黃的濾鏡籠罩著酒吧,在過去的兩個小時里發(fā)生了什么?之前是三個絕望的男人在喝酒,現在是三個實現了愿望的絕望男人在喝酒。
潛行者回到家里,他哭泣,妻子也哭泣,潛行者說不知道該帶誰再進入區(qū),妻子說不然我們一起去,潛行者說那個房間也許不會對你產生任何效果。
接下來,女人獨白細數嫁給潛行者以來所受的苦難,她早已接受了這些苦難正是她命運的組成部分,并為之歡欣。我意識到,她之所以不去房間是因為不需要,她已經是一位實現了愿望的絕望之人。
她說:“如果沒有悲傷,生活不會變得更好,只會變得更差,因為那樣就沒有了幸福,也沒有了希望?!?/p>
……。為什么當代俄羅斯人會如此懼怕“精神危機”?
對我來說,“精神危機”總會治愈。精神危機——尋找自我、獲得全新信仰的嘗試。思考精神問題的人才有可能發(fā)生精神危機。靈魂渴望和諧,而生活并不和諧。這種矛盾是行動的動力,也是我們痛苦和希望的根源,是對我們的精神深度和精神潛能的肯定。
《潛行者》講述的正是這一課題——他屢屢失落,動信仰,但每一次都重新趣服務那些失去希望和幻想者的責任。劇本符合時間,空間,行為的三一律非常重要?!凇稘撔姓摺分?,我希望時間并沒有因鏡頭的切換而斷裂,它在鏡頭中流動,剪輯僅僅意味著行為的繼續(xù),而不是打亂時間,它沒有選擇素材的功能——我想讓整部電影看起來好像只用了一個鏡頭。我認為這種極簡方案有很大作為。我大幅度刪改劇本,盡量減少外在效果。原則上我不希望以意想不到的場景轉換、事件發(fā)生地、劇情沖突博人眼球——我追求的是整部影片結構的簡潔、素樸。
……在《潛行者》中,我專注與最主要之處,因此其氣氛比我之前那幾部電影的更活躍動人。
《潛行者》應表達什么主題呢?通俗些說,就是人類的尊嚴,以及喪失尊嚴后的煎熬。
我提示一下,影片的幾個主人公起身前往禁區(qū)中的某個房間,據說在那里能實現每個人最隱秘的愿望。當作家和學者在潛行者的陪同下穿越禁區(qū)奇怪的空間時,潛行者為他們講述了一個真?zhèn)未嫉墓适拢涸浻幸晃痪b號‘野豬’的潛行者進入了那個房間,希望能讓因他的過錯而死去的兄弟還魂。‘野豬’回家后,發(fā)現自己變得極其富有。禁區(qū)實現了他內心最隱秘的愿望,而非他拼命自我暗示的那個?!耙柏i”最后上吊自殺。 當我們的主人一路體驗、思索和反思,最終到達目的地后,他們決定不再進入那個房間,因為他們不愿意拿生命冒險。他們的思想得到了升華,意識到自己那悲劇性的不完美。他們內心沒有足夠的力量去相信自己——但他們有足夠的勇氣去窺探自我,然后驚駭不已!
潛行者的妻子來到了他們歇腳的驛站,這令作家和學者費解,如面對一個謎。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飽受丈夫折磨,并為他生了一個殘疾孩子的女人,她依然像年輕時那樣,不求回報的愛著他。她的愛與忠誠是對抗現代社會信仰缺失、道德喪盡、精神匱乏的最后奇跡,而作家和學者正是現代社會的犧牲品。 或許是在《潛行者》中,我第一次感到必須堅定地表明人的主要價值,即如大家說的,人到底是為什么而活。
……在《潛行者》里我說得比較透徹——人類的愛就是這樣一種奇跡,它能對抗任何一種闡釋世界毫無希望的枯燥理論。這種情感是人類共有的,毫無疑問,也是人的價值。雖說我們已經不知道如何去愛……
《潛行者》中的作家斷定,生活在充斥著條條框框的世界是何等乏味,甚至偶然事件都是這些條條框框的產物,只不過我們暫時還沒認識到而已。作家前往禁區(qū),或許正是為了能與令他震驚的未知事物碰撞。然而,真正震撼他的,卻是一個普通女人的忠誠與人性尊嚴的力量。那么,是否一切都服從于邏輯,是否一切都可以肢解并細細算出所有的成分?
要緊的是,我得通過這部電影分析出每個人的人性,它如水晶般存在,無法溶解,不可分割,最終形成人的價值。表面上看,每個人物都遭受了挫折,但實際上他們獲得了最珍貴的東西:信仰!他們感受到了最重要的東西。它活在每個人的心里。
《潛行者》只有開頭的場景才算是幻想性的。這個場景之所以讓人信服,是因為它能幫助我們清晰地認識到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道德沖突。幾個主人公的實際際遇并沒有任何幻想成分。這樣拍是為了讓觀眾覺得一切都發(fā)生在當下,禁區(qū)就在我們身邊。
經常有人問我,禁區(qū)究竟是什么,象征著什么,他們還常做一些沒有意義的猜測。對此我總是感到惱火和失望。禁區(qū),如同我的電影中出現的其他事物,不具有任何象征意義:禁區(qū)就是禁區(qū),禁區(qū)就是生活,穿越禁區(qū)時,人可能會挫敗,也可能會挺住。能否堅持下去,取決于他的自尊和分辨輕重的能力。 我知道,自己的責任在于促使人們思考其內心的乘性。這重要而永恒的東西通常會被忽略,盡管人掌控著自己的命運卻總去追逐虛幻的東西??扇俗罱K會發(fā)覺,一切都會歸于人性最簡單的組成因素,人的存在唯獨可指望的也只有—愛的能力。這種能力會于每個人駕駛生活姿態(tài)的過程中在心田日益生長,賦予人生以意義。我的責任在于,讓人在觀看我的電影的同時,感受到自己需要愛,感受到美好的召喚。
片頭,字幕走完后,鏡頭徐徐地向兩扇半開門之間的間隙推去,直至兩扇門完全從兩邊消失在電影的景框之外,推鏡頭的運動停下了,房間被完全暴露在全景鏡頭中。
在經過了一輛火車駛過的時間——鏡頭垂直俯拍一家人的睡姿——的漫長等待后,鏡頭回到了原來的房間全景的位置,開始了新的等待:男主起床穿衣的整個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很容易忘記這個鏡頭所處的位置(也就是,它實際上仍然處于兩扇門之間),只有當他走出房間,從景框外的兩邊關上門,門入畫,我們才回想起這個鏡頭的“來歷”。
我們會在“區(qū)”里看到很多這種鏡頭。
影片第一次出現垂直俯拍的運動鏡頭也是在這個房間里,鏡頭伴著火車駛過的聲音一來一回地劃過一家人的上方,似乎形成了一個循環(huán),在絕對清晰的景深里,被攝對象幾乎變成了一個平面。
我們會在“區(qū)”里看到很多這種鏡頭。
Сталкер,Stalker,跟蹤者,——可是,跟蹤誰?先擱置這個問題——這個詞總是已經勾勒出一個形象,他往往弓著腰,駝著背,甚至在必要時匍匐在地,常常鬼鬼祟祟地左右張望,害怕一些他自己并不清楚的東西,害怕被跟蹤。
我們發(fā)現這就是男主角的形象了,典型的跟蹤者形象??墒撬穼さ膶ο螅梢哉f是“房間”嗎),電影在最后并沒有呈現它的樣貌,我們甚至不知道它是否存在,在這種條件下,如何能夠構成一種“跟蹤”關系呢?
一個不跟蹤任何人的人不會害怕未知的目光,而一個跟蹤者卻會;或者說,一個時時刻刻對周遭未知的目光的恐懼和躲藏,反倒使這個人成為了一個跟蹤者。而他所“跟蹤”的,甚至不需要存在,因為“潛行者”從不進入“房間”,這會終止“跟蹤”。
讓·帕里斯為喬托的《圣弗朗西斯將斗篷送給一位可憐的騎士》做了精彩的闡釋:
一座城市坐落于左側山的山頂,右側山頂則有一座教堂,城市與教堂之間略微傾斜的視線,與弗朗西斯和騎士之間的視線平行。顯而易見,風景特征呼應并闡明了人物之間的關系:“將圣徒和凡人聯合在一起的無聲對話,就是在天堂中將教會和城市聯合起來的對話?!保≒aris 190)但是帕里斯也堅持認為,在喬托的畫中“最終是風景在看(sees)[se fait voyant]”(ibid. 189)。風景不僅和凝視之間存在著象征性的聯系,而且風景本身也向前凝視著。城市和教堂的門窗、山丘的巖石表面和樹木在畫中充當視點,充滿空間的多重凝視?!?】
這就是了。影片中那些不明來歷的,總是緩慢地推進或拉出一個個門框、窗框的鏡頭,也許才是真正的“潛行者”,這些是“區(qū)”的目光(聯系開頭的那個景別游戲,這一家人似乎自影片起始就已經處在“區(qū)”的凝視下了,這讓結尾小孩施展的神跡好像也不那么意外了)。是“區(qū)”在看人,而非人在看“區(qū)”。
為了確保這點,老塔還通過景別與景深的創(chuàng)造性使用,來表現“區(qū)”的不可見性。
電影絕不只是關于鏡頭拍到了什么,鏡頭所沒拍到的和它所拍到的一樣重要。
“區(qū)”的目光總是全景和遠景,而在拍攝人的看的時候,鏡頭卻常常將景別收攏在近景乃至特寫。
在這個長鏡頭中,受到“區(qū)”的警告的作家慌忙逃回兩人身邊,男主走到鏡頭旁邊,景別變?yōu)榻?,在大段的關于“區(qū)”如何如何危險的獨白里,他一刻不停地左顧右盼,而景別緊緊地定在原位,我們無從得知他所張望的到底是什么,近乎全黑的背景也確保了這一點;獨白結束,他回頭走向他的同伴,鏡頭稍稍上搖,我們驚奇地發(fā)現遠處的那座房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濃霧給遮住了。
我們能在馬奈的《鐵路》中看到相似的通過目光來表現不可見物的方式。畫面中的人物投出兩個相反的目光,但我們都不知道她們分別看向了什么。
但《潛行者》這個鏡頭的特別之處在于,我們已經在遠景的深景深鏡頭中見過這座房子的模樣了,因此,當鏡頭變?yōu)闇\焦拍攝了男主的獨白后再將景深推遠,本該在景深內的房子卻處于遮蔽之中,而這“本該在景深內”的疑惑,才是這個鏡頭帶給我們的挑戰(zhàn):“看”總是也已經是“看過”,它是一種思想,而景深是這種思想的一種便捷范式,我們總是將景深視作一個清晰可見的視覺范圍,但在“區(qū)”里這種范式是不成立的,即便我們通過景深“看過”這座房子,我們也無從得知這簇濃霧究竟是如何生出而它與這座房子之間又有著何種隱秘的聯系的。我們好像陷進了男主大段獨白所述的“區(qū)”的不可見規(guī)則之中,“看過”和景深仿佛都失憶了,無論淺焦深焦,都無法令風景變得可見。
關于作為一種“看”的思想范式的景深,在主角們乘坐軌道車進入“區(qū)”的那個長鏡頭中,就已經被催眠了。淺焦鏡頭的景別卡在人臉特寫的位置,背景是快速掠過的灰黑色模糊風景。鏡頭在三人的頭之間來回轉換著拍攝對象,但給出的卻常常是人頭的側面乃至背面,我們無法通過角色們飄忽的眼神來獲得什么,而這和鏡頭近乎隨機的搖擺如出一轍。
我們很容易想象另一種拍法:同樣是人臉特寫,鏡頭先給到角色一個明確的“看”的眼神,然后反打一個深焦全景拍攝風景??墒牵陲L景快速掠過的情形下,看清角色的眼神和看清他所注目之處有什么意義呢?他真的能夠“注”目嗎?
在這個鏡頭里我們發(fā)現景深不再作為某種“看”的思想范式,而是變成了一種如何“不去看”的方式。
一方面,快速移動的風景本就與角色的觀看的要求相對抗;另一方面,鏡頭本身“從一者到另一者”的運動通常被認為是一種引導觀看的目的性動作,但在這種隨機的搖擺和角色不可見的眼神中,也找不出任何鏡頭運動的目的。
于是風景只以虛焦殘影的姿態(tài)出現在背景中,而通過拍攝這些與“在看或不看”無關的角色的姿態(tài),鏡頭的運動也僅僅呈現為一種姿態(tài)。景深即使駐留在這些人身上,我們也無法通過它的“清晰度”來得知什么,景深僅僅是塑造了這些無目的的影像姿態(tài)。從中我們也能知曉老塔對這個新世界的理解:它不可見;在它之中,角色的視線不可見,鏡頭(觀眾的視線)運動的意圖不可見。我們和角色一樣在這個新世界的影像洋流里漂浮漲落。
??略隈R奈的《馬克西米利安的處決》中指出:高墻封閉了背景,兩隊人擠在狹窄的前景平臺上,行刑士兵的槍管幾乎抵在了囚犯的胸前,但通過縮小囚犯的身形,通過兩隊人形體大小的對比,馬奈抽象地表現出了槍口與囚犯的這段并未在景深中得到展現的距離?!?】
在這幅畫中,槍口與囚犯的距離并不可知,景深也不再提供感知的捷徑。
在影片的這個鏡頭中,潛行者緊緊地貼著墻面從右往左移動著,我們既無法得知鏡頭與它所拍攝的角色之間的距離(像《處決》中槍口與囚犯的距離一樣),景別的限制也讓我們無法得知他此時腳下的地形狀況,我們只能通過他此時小心翼翼的狀態(tài)來猜測出他行走在峭壁的邊緣上。
當畫面中失去了前中后景從清晰到模糊的層次關系,而只有一個絕對清晰的平面時,景深反而取消了縱深距離,我們只能通過角色的姿態(tài)來想象這些距離。
由此引出影片的一個主題性的動作,就是“測距”:向草地拋出螺母,測試出草叢和被覆蓋的地面之間的距離;挑選一個人先步入險境,測試出一段一段的安全距離。我在這里對第3點“跟蹤者”形象的描述進行再闡釋:一個“跟蹤”的過程便是一個不斷確認距離過程——確認自己與跟蹤目標的距離,確認自己與那些潛在的反跟蹤的窺伺的距離;在可見世界中,確認距離只需要目測,但在“區(qū)”里,人的目光是失效的,他只能通過身體的行動去確認距離,他只能先去創(chuàng)造一個跟蹤的距離,跨越它,才能進行下一步??梢哉f,他們所跟蹤的,就是他們自己所不斷測知的距離本身。
測距是一種欲望生產的方式,一段可測的距離意味著一段可被跨越的距離。作家自認為目測出的“房間”與自己的距離便意味著自己能夠直接跨越這段距離,但在受到“區(qū)”和潛行者的警告后,“房間”重又回到大地的遮蔽之中。
與上面那個鏡頭相似的,便是影片中后段大量出現的垂直俯拍運動鏡頭。不難發(fā)現的是,影片出現這些鏡頭的時候,都是主角一行人處于或躺或坐的休息狀態(tài)的時候(甚至在第2點提到的第一次出現這種鏡頭的時候,也是人們睡在床上)。
在這時候,他們暫停了測距的行為,不再去為未知的距離擔驚受怕,我們也不再需要像上面那個鏡頭一樣去想象他們與他們身后的平面背景之間的距離,因為他們就零距離地棲息在這個平面上,大地以毋庸置疑的堅實接納了他們。
“區(qū)”也不會在此時施展它的危險,它放下了防范,同角色一起休息了下來。因此,鏡頭才能夠在此時去注目“區(qū)”原先所遮蔽起的幽微之處,它撫過水面,拍攝水面下的筆記本、注射器、槍……這是我們先前從未看到過的。
我們既不需要知道這是什么的視點,也不需要知道被景深取消了的被攝物與鏡頭的距離,在這里,就像休憩中的角色一樣,我們終于能夠在水的綿延中去“看”——既不是通過門框窗框所暗示出的“區(qū)”的視點,也不是角色的視點,倒不如說,是鏡頭運動本身所帶來的純粹時間的視點。
【1】羅納德·博格,《德勒茲論音樂,繪畫和藝術》,劉慧寧 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
【2】米歇爾·??拢恶R奈的繪畫》,謝強 馬月 譯,湖南教育出版社,2009
#重看#4.5;處處充滿天問式的哲理辯論,幾乎可視為塔可夫斯基對宗教、藝術、科技(三位主角的指代)全方位的深入剖析,可能是他最潛進內心的一次;亦可窺見或想象如苦行僧般的拍攝過程。工業(yè)/核輻射侵蝕下的自然景觀趨于毀滅,人類信仰的岌岌可危,對情感的無力把控,老塔實在野心太大了,幾乎每個點都觸及到生存本質。將末日般的廢墟空間定義為「區(qū)」,不惟是一個圣愚(圣者)最后的棲息寄望之地,更是人類心靈與精神的投射區(qū)域,是悲傷者的圣地,它時時波動,如水波(又是大量水流/雨水/牛奶意象)般無形無狀亦千形萬狀,它吸收承載著虛妄想望,警戒提醒著邊界的存在,需要用靈魂去感受。名場景太多——移動的杯子,首尾火車的震動,沙丘,緩慢移動的長鏡,屋內的雨,遠處的狗。
改編自短篇小說路邊野餐,是一段旅程探索也是個超長的談話,故事更完整些也沒那么散但冗長,臺詞太高深,場景很震撼,膠片版本不太好,古銅色的畫面,大早上看讓人再多睡一會兒吧,散場時還有坐在椅子上進入夢鄉(xiāng)的。三人三角形還有狗河人的海報印象很深,這片老讓人想起同名的關于烏克蘭核爆區(qū)的游戲,北影節(jié)資料館。
經典修復,充滿隱喻的虛無主義杰作。內容可以說什么都沒有,也可以說包羅萬象。從愛森斯坦到塔可夫斯基再到薩金塞夫,俄羅斯/前蘇聯出了好多鏡頭調度大師啊,“潛行者”標志性的推移鏡頭可以冠絕影史了吧……
《鏡子》完后覺得可以挑戰(zhàn)這部了,結果看得我吐血。你抒發(fā)鄉(xiāng)愁可以,你致敬自己可以,管你黑洞里有啥你不裝逼老老實實講個探險故事會死嗎,這種題材就不適合拍成文藝片,還叨逼叨半天看得我想撞墻!
最后的北影節(jié)的夜晚。在作家、科學家和潛行者的對話中,主題更直白了,核心仍是終極的追問,一種烏托邦敘事。而最震撼我的,也仍是他為此付出的電影語言上的努力,建造一個人間(工業(yè))廢墟,一座希望的(自然)絕境。只是結尾的愛與奇跡,和歡樂頌,真的不如他提供的那些內在的動力更擊中我。
作家最后把胳膊搭在向導身上,科學家往水里扔石頭時,淺薄如我只能嗅到愛的氣息;向導最后帶狗回家,妻子照顧向導吃藥,俗爛如我卻受到了比之前更重的情感沖擊——這些場景足以使那些臺詞那些思辨退居其次。
我宣布,我不懂藝術,我退出。全片最讓我欣喜若狂的時刻,就是結束字幕終于出現的時候;熬過3個小時的非人折磨,我感到了導演所要表達的絕望,聽見最后全場掌聲響起,我的確感到了導演所傳達的那種無比的孤獨——人生的絕望,仿佛看一部塔科夫斯基的電影一般。再見吧藝術。
我認為這是一部宗教電影。只有絕望的人會向它求助,它也向絕望的人敞開大門。不能走寬敞的大路,因為它引到的是滅亡;要走窄路,它引到的是永生(走過窄路,潛行者對作家說,你會長命百歲)。雖然最后沒有人愿意進那道門,潛行者也說自己不會再引人去,但塔可夫斯基卻在最后讓一個孩子顯了靈。
8/10。景觀配合音響轉換的象征美學:草林/廢棄坦克的視覺肖像并列,男主攀爬石壁和瀑布鏡頭右移另兩人入畫,冥思著趴在苔蘚/泥漿,自然風鳴/詭異電音幻化成井底擊水聲,一汪死水中注射器針頭/槍和繪著耶穌的盤子等物品,鳥飛進大廳扇起沙土,圍坐房間中央前方天花板落雨,火車響動使桌上杯子劇烈振蕩。
大致借了科幻原著《路邊野餐》的區(qū)(Zone)設定和潛行者這一人物,至于和“外星人只是路過地球吃個野餐,留下一堆垃圾,我們卻以為他們會回來”的故事,已經十萬八千里遠?!稘撔姓摺吠瑫r也是最黑暗兇險的一部塔可夫斯基作品(即便你只會看到綠草幽幽、污水橫流的鄉(xiāng)間廢墟徒步),本片不僅對之后切爾諾貝利核災難有警示預言,更因在愛沙尼亞塔林外景地污染影響,導致了三四位主創(chuàng)癌癥去世(包括早逝的塔可夫斯基本人)。老塔與攝影師雷貝格的矛盾爆發(fā)(第一次拍攝膠片全部沖洗失?。?,導致更換攝影師,并遺留下一眼可見的畫面痕跡(幾次超現實的空鏡頭)。用愛與奇跡,去回答結尾的痛苦疑問,似乎意味深長。影片令人印象深刻的幾次轉場,如小軌道上黑白切換彩色,“第四個人”的鏡頭探進尸骸的坦克車,沙丘房間都是經典(會忍不住想來多看幾遍)。
老塔企圖在電影中表達太多東西,但“深刻”不是這樣體現的。文藝的深刻不是依賴思想觀念,而是依靠審美感受。審美價值上的深刻依靠的是藝術家把普通人容易遺忘的、不易被意識到的生活世界的結構展示出來,這種結構化為審美情緒來傳達。靠思想觀念支撐的是言說,而藝術是展示。在展示層面來說,本作是不夠深刻的。大量頗為冗長的對話破壞會使天平往言說(而不是展示)上傾斜一些。本作遠遠不如他的《鏡子》。《鏡子》是把自己的觀念、情緒化作抽象的詩意場景展示出來,達到了展示的深刻,也因此老塔的巔峰之作。(8分)
轉:大一畢贛看到《潛行者》,他有點好奇。片子放起來,“我一看就吐了,什么鬼啊這是?”他咒罵著關掉機器,但那電影又像個對手擺在那,每次想看片,都覺得要先把它解決掉。過了好長時間,終于看完了,又過了一段時間,畢贛覺得好像對電影有點開竅。
其實作家和科學家在room門前的中止是很好理解的,并不是生命中所有的沮喪、失落、欲望和絕望都需要或能夠依托于信仰、尤其是未知的信仰來安慰。我總是認為褪去神秘主義的信仰才更值得追尋。比起聲望更大的鄉(xiāng)愁和鏡子,這算是塔科夫斯基比較骨骼清晰的作品了,也可能因此有更大詮釋的空間。
1.跪了,大師不愧是大師;2.靈魂、潛意識、現實、夢想、幸福、無私與自私、人性的弱點...這么多的元素疊放一起,并用形而上的方式呈現,真心膜拜;3.臭水溝,化腐朽為神奇,神奇無處不在。
據說致使塔可夫斯基與妻子、男主角早逝的原因就是在污染重災區(qū)花了兩年多拍了這部影片,而下一部即離開祖國的《鄉(xiāng)愁》。作為一名電影的潛行者,他自己內心的欲望是什么呢?16年于@北影節(jié)@資料館
老塔抱歉,確實還夠不到這部電影的審美門檻,只能期待未來重新具備鑒賞能力后再次觀影了??吹倪^程中一度希望還有一條評論音軌,可以放一段解說一段,再接著放,否則真的完全不知道電影在說些什么。太吃力啦!王老師說這電影比俄羅斯的大列巴還難啃,這個比喻也算比較神奇了,還有影迷說這電影是用靈魂看的,肉體是用來睡覺的,我竟然也無法反駁。能同時躋身IMDBTOP250,視與聽影評人百佳,視與聽導演百佳,TSPDT1000,說明電影還是有他的獨道之處的,這個留待未來的我刷新認知之后再次更新對本片的評價吧。祝福自己有一天能真正看懂這部電影。
給塔可夫斯基一條臭水溝,他能拍出過去文明史,給塔可夫斯基一個玻璃杯,他能拍出未來宇宙觀,給塔可夫斯基一個空房間,他讓時間駐留于現在,拍了三四遍的《潛行者》,上帝也不想讓它完成
只有老塔知道怎么拍“疲憊”。
不知是不是塔可夫斯基最晦澀神秘、最形而上的電影?沒有[飛向太空]的緊張窒息感和精彩反轉,像是什么都沒說,又什么都點到了,對潛意識和欲望的呈現、對人生與信仰的瑣碎辯論非常折磨人。緩慢移動長鏡頭把臭水溝也能拍得詩意無窮,又見神秘屋內驟雨,黑白現實與彩色"區(qū)域"圖景,念力移物。(8.3/10)
塔可夫斯基的目光永遠向上,潛行者就是一部純粹的形而上影片。從始至終,我們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引領,從最初的懷疑,到將信將疑,到姑妄聽之,到寧信其有,到最后的失望。其實,結尾那個被意念推動的杯子,才是一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