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sh
編輯:華夫、夏半
本文首發(fā)于《NOWNESS》
“英格瑪·伯格曼”對世人來說是海洋,但對他自己來說只是法羅島。
十五年前,他在這座島嶼辭世,未能趕上一個月后“法羅之夜”(F?r?natta)的節(jié)慶。地理學意義上,它是瑞典東南哥特蘭島以北的島嶼,布滿冰河時期遺留的古石(Rauk)。語言學意義上,法羅島的語源指向“旅人或旅途之島”,但旅經(jīng)之人,可能永遠無法學會這里據(jù)稱是瑞典最古老的方言。然而,最初是旅人的伯格曼,最終在這里駐足、死去,甚至賦予它更多的意義。
法羅島本來只是以燈塔指示往來哥特蘭島的船只,但漸漸地,那些因他愛上電影的人,也開始隨著燈光航行。李安曾飄洋過海,到此地尋求慰藉。去年,米婭·漢森-洛夫拍攝了一部名為《伯格曼島》、聚焦法羅島的影片——伯格曼與法羅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一組雙生島嶼,互相冠上彼此的姓名。
1960年,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了《第七封印》與《野草莓》的伯格曼來到了法羅島,想要尋找《猶在鏡中》的取景地。他本不抱希望,卻被這魔島迷住了。他在《魔燈》中寫道,法羅島“完全符合你內(nèi)心最深處的理想——無論是它的景象、色澤、情調(diào)、靜謐還是日光”。后來,他又在這里拍攝了《假面》《羞恥》《安娜的情欲》與《婚姻生活》,還有兩部關(guān)于法羅島的紀錄片。他的攝影機投出了日光之下的又一層日光,覆遍了法羅島的礁石、櫟樹與棧道。
他為法羅島賦予的意義,不見得對所有人都是好事。法羅島上一位退休醫(yī)生埃里克·艾爾森抱怨伯格曼毀掉了自己的家園:“要是你剛好住在這里,看他電影可能感覺不會太好”。伯格曼曾在拍攝1968年的《羞恥》時燒掉了一個谷倉,多年以后才得以修復。
當然,許多法羅島人對他仍很友好,畢竟他略微提振了島上的旅游業(yè)。他當然也有自知之明,在許多影片里都詮釋了藝術(shù)家對他人的殘酷。無論如何,法羅島不僅是伯格曼島,也是艾爾森島、博格倫島和許多其他人的島嶼,他需要創(chuàng)作的安寧,但也有人需要生活的安寧。
但客觀而言,法羅島上確實越來越寂靜了。1969年伯格曼拍攝第一部紀錄片時,法羅島仍有754個常住人口,到了1979年只剩673人。2007年,這里的人口從578人減少到了573人,這五人里包括伯格曼。2021年的數(shù)據(jù)則是505人,但法羅島上的人擁有的朋友可能比你多得多,這幾百人幾乎都互相結(jié)識,經(jīng)常聚會。
這里沒有銀行、郵局、警局和完備的醫(yī)院。很多人漸漸離開這里,因為他們無事可做,他們決定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島嶼,就像伯格曼離開了自己的故鄉(xiāng),即便瑞典的烏普薩拉應(yīng)有盡有,但他覺得自己無事可做。他最終找到了法羅島,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選擇一種新的生活,甚至是一種新的電影。
特寫鏡頭的島嶼
上世紀50到70年代,安哲羅普洛斯用超遠景鏡頭俯瞰著大地,安東尼奧尼用運動長鏡頭勾勒著海岸線……伯格曼呢?他選擇用特寫鏡頭雕琢自己的作品。特寫鏡頭就像是電影世界中的一座座孤島,遺世獨立,但生態(tài)完備、各有風貌。在這些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者中,可能只有伯格曼如此執(zhí)著臉部特寫,他相信這些特寫鏡頭里潛藏著自己想要的東西。在法羅島上,他終于徹底發(fā)掘了那份寶藏。
伯格曼此前的名作總洋溢著自然充沛的生命力,無論是《野草莓》《第七封印》還是《處女泉》,我們都能看到密林,清泉,四處都潛藏著自然或超自然的可能性。但從《猶在鏡中》開始,我們與他一起來到了法羅島,一個荒涼得多的地方。伯格曼在這座島嶼上的幾部影片,更精深地研究了他的特寫藝術(shù),探索了一些更隱秘、更內(nèi)化的主題。
《猶在鏡中》是他在這里拍攝的第一部電影,我們看到了患有精神病的女兒凱倫,她走投無路的丈夫,還有只想將她的痛苦當作素材的作家父親。我們看到了更多的室內(nèi)戲。甚至它的室外戲也與室內(nèi)沒有太大分別,當角色們外出行走的時候,總有些東西阻擋他們,無論是枯槁的樹木、光禿的巨石還是封閉的海岸。
在同樣封閉的特寫里,我們可以看到凱倫深陷絕望時的表情,還有其他男性角色或朦朧或殘缺的輪廓,那不止是伯格曼在切割畫面,也是他人在切割理解凱倫的道路。在空間與畫面的雙重隔絕里,伯格曼選擇了我們必須看到的東西:當我們無法出海的時候,接下來就要思考如何在島上生存。
在伯格曼的電影里,我們常常墜入這種思考。我們必須長久地凝視著某一張臉,這似乎繼承了德萊葉與斯約斯特羅姆的北歐電影傳統(tǒng)。但有趣的是,我們在看電影的時候本就最關(guān)注臉,人物的面部表情常常是我們理解情節(jié)最重要的信息。但伯格曼總是告訴我們,你還不夠關(guān)注,或是你還可以換個角度關(guān)注。
于是他讓我們看到了更復雜的、多面體的臉,看到了長滿雜草、布滿溝壑、覆蓋泥土的臉。在《假面》里,他的臉部特寫風格發(fā)展到了極限。我們總以為自己看到的面部表情意味著一切,但伯格曼可以讓臉隱蔽、變形、重疊,讓臉時而顯得像一幅抽象畫,用作詞句來表達自己的主題:真臉也可以變成假面,一個人也可以變成另一個人。在這部影片的最后,護士阿爾瑪漸漸變成了她所照料的舞臺劇演員伊麗莎白。
當伯格曼呈現(xiàn)臉部特寫的時候,它首先是某種與外部世界隔絕的東西,就像他處理《猶在鏡中》里患有精神病的凱倫,與其他的角色切割的方式;但它同時也是一種在畫面內(nèi)部深究人物心理的方式,比如《假面》中那兩個女人相互沖突、最終相融的微妙過程。對他來說,表面上無法表達太多信息的臉部特寫,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語言,我們甚至可以相信,他能只用脖子以上的畫面來拍攝一部電影。
在《假面》之后,1969年上映的《安娜的情欲》講述了法羅島上的一位隱士與兩女一男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在這部影片里,伯格曼的這種語言變得更加嫻熟,他可以用陰影的臉來展示隱秘的情欲,也可以用傾斜的臉倒出刻骨的憂愁。
他那些標志性的特寫鏡頭甚至迫近了語言本身——許多聚焦于紙上文字的畫面里,我們已經(jīng)難以辨認畫框里的字母,它們與人的面孔一樣,在過近的距離里變得面目全非,意味著我們本來能夠讀懂的意義,已經(jīng)變成了需要繼續(xù)捉摸的情緒。
人類在安哲羅普洛斯的超遠景鏡頭里體驗的那些內(nèi)心困境——存在、孤獨與欲望的滿足,都是在伯格曼的特寫畫面里也要面對的東西。伯格曼在選擇臉的時候,可能與塔可夫斯基選擇環(huán)境一樣嚴苛。
對后者來說,人物的面孔可能沒那么重要,但對伯格曼來說,他的風格離不開一系列演員的面部特寫:畢比·安德松、麗芙·烏曼、馬克思·馮·敘多夫、哈里特·安德森……她們在何時出現(xiàn),展露什么樣的表情,后景中又有那些次要的信息?正如他自己回憶的那樣,當他注意到畢比·安德松與麗芙·烏曼有著相似的面孔時,他的腦中便浮現(xiàn)了《假面》的靈感。
在六十到七十年代,伯格曼用這幾部職業(yè)生涯最為風格化的電影告訴我們,他不需要鋪陳漫延百年的宏大敘事,也不需要折磨數(shù)以百計的演員。他只需要最簡潔的敘事和最偏狹的畫框,就可以在在名為法羅的孤島上,探討世界上最嚴肅的一些主題。
島嶼的特寫鏡頭
與許多神秘的現(xiàn)代主義電影創(chuàng)作者不同,伯格曼并不忌憚?wù)務(wù)撟约号c創(chuàng)作。除了名為《魔燈》的自傳之外,他還撰寫了一部《伯格曼論電影》。我們也能在電影里找到他的碎片,像是《猶在鏡中》的作家或是《安娜的情欲》里的隱士。人們都讀到了他復雜的家庭關(guān)系、關(guān)于愛與死亡的困惑、還有內(nèi)心隱秘的欲望……當然,還有對法羅島的迷戀。
他在1960年初次見到法羅島便一見鐘情,在這里創(chuàng)造了幾部電影、一座房子,還將一間舊谷倉改造成了私人的放映廳。他還拍攝了兩部法羅島的紀錄片,與他那些享譽世界的故事片相比,討論這兩部作品的人要少得多。
在1969年的《法羅文獻》中,他拍攝著當?shù)氐木用瘢诖蠖鄶?shù)時候,他那些面對演員時的臉部特寫,變得更加溫和克制,仿佛在聆聽他們的講述。他那些更逼仄的特寫鏡頭,留給了法羅島上的其他事物:雪地里的酒瓶、柵欄上的鎖鏈……
他的紀錄片不像故事片那么偏離常規(guī),但依然留下了一些獨特的線索。他一如既往,并不致力于全面的呈現(xiàn),而是執(zhí)著于細微的顯形。在《法羅文獻1969》中,可以看到一個驚人的宰羊段落,他用最切近的特寫,記錄下了拆解羊皮、割肉放血、系起血管、掏出內(nèi)臟等一系列詳實的過程。這些隨處可見的事物,構(gòu)成了法羅島人的生活,也漸漸構(gòu)成了伯格曼的生活。
但出乎意料的是,這部短小的紀錄片要比他的其他影片攜帶更直觀的政治性。他用圖像與法羅人的講述,展示了這些瑞典邊緣地區(qū)被忽視的農(nóng)牧人民,批判著瑞典當局。法羅島的問題在他的影像里準確而明顯,由于地域偏遠,還有福利制度和基礎(chǔ)設(shè)施的匱乏,那些已經(jīng)老去的人只能在這里老去,但年輕的人想要離開。
對于許多生活在內(nèi)陸的人來說,海洋與孤島可能是某種夢想,但當你真的誕生在這座島嶼上,或許夢想便成為了神奇的陸地。這里沒有未來的生活讓他們感到惶恐,法羅島已經(jīng)在這里存在了三億年,而海洋存在的時間則要久得多。如果法羅島人無法享受現(xiàn)代國家的蔭蔽,那就只剩下那些更漫長的標尺……但它們實在太過漫長,無法度量他們的生命。
英格瑪·伯格曼似乎是在為他們發(fā)聲,但矛盾的是,對1960年以后的他來說,這里的停滯可能也是他希求的東西。他可以在這里遠離劇院的觀眾,車馬的喧囂,還有那些他自認為與創(chuàng)造無關(guān)的事物。還有一件事讓他繼續(xù)長久地駐足在了這里:伯格曼在拍攝《假面》時與麗芙·烏曼相愛,于是他便“出于一時沖動,想要為她和自己建造一所房子,在島上互相廝守”。
在這樣的世界盡頭,這是一種完滿的幻想,但唯一的破綻是他忘了問麗芙是否愿意。1971年,麗芙·烏曼離開法羅島去拍攝揚·特洛爾的《大移民》,兩人都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于是,伯格曼開始每天機械般地五點起床,在法羅島上繼續(xù)工作著。偶爾會有鄰居的女人為他做飯,但他大多數(shù)時候孤身一人。
1976年,在一場荒誕的拘捕中,瑞典警察局指控他逃漏稅款。他對當局大失所望,便關(guān)閉了法羅島上的工作室,自我放逐到了德國。他在離開時說,“法羅島一直是我的避難所。我在這里如在母親的子宮中一樣,我做夢也不曾想到,有一天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直到1978年他才再度拜訪法羅島,并在次年拍攝了法羅島的第二部紀錄片《法羅文獻1979》。同年,瑞典當局宣布他無罪。
有趣的是,在第二部紀錄片里,影像變得更加歡快。一度闊別此地的他,更深情地投身于法羅人的生活之中。他用已經(jīng)是彩色的畫面,展示著鮮花、果實和當?shù)厝说氖澄?。?979年的宰豬鏡頭里,他的攝影機只是遠遠觀望,遠不如十年前的宰羊鏡頭那么直觀而殘酷。
那些曾經(jīng)想要離開這里的人,許多已經(jīng)開始想要留下。他們仿佛已經(jīng)被英格瑪·伯格曼所傳染,患上了這種愛上法羅島的疾病。當伯格曼1984年離開慕尼黑、重返法羅島之后,他便開啟了自己在這里的最后二十多年時光。
許多思考者都有自己的“島嶼”,那可能是他們參照世界與生命的錨點??档陆K其一生都居住在東普魯士柯尼斯堡的家中;納博科夫晚年的島嶼是瑞士費爾蒙特萊蒙特勒宮酒店的房間。
但很少有人像伯格曼一樣,擁有一座真正的島嶼,擁有真正的礁石、櫟樹與棧道,和一所自己建造的房子。這可以是許多人一時沖動的夢想,但長久地守住它,長久地反抗人類想要離開這里、去往那里的本能,可能需要更稀缺的特質(zhì)。最終,伯格曼得償所愿地導演了自己的死亡,葬在了法羅島。
在他最后一部長片《芬妮與亞歷山大》的最后一個鏡頭中,男孩慢慢入睡,那是一個他終生迷戀的臉部特寫。英格瑪·伯格曼緩緩墜入法羅島已經(jīng)存在過的三億年光陰——在它懷中,他也只是個想得太多的男孩而已。
比起 1979 缺少影像美感 單純簡略的采訪式
08年看的。我想要離開,我想要存在﹣﹣
看的這版只有58分鐘,訪談、街采、實拍等等材料外加片頭片尾的旁白介紹及評論,兼具人類學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一種生活方式即將走到盡頭,想起丹青跟我說過的黑河農(nóng)場。最喜歡小羊出生的那個段落,居然拍到那么多個。
2015.9.21 重看,片長也只有57分鐘~~ 不過看完之后突然好想去法羅島,雖然那里冬天太冷了。孩子們說這里沒有工作,沒有事情可以做,我想說這個簡直就是我想要的生活!還有一個孩子說,如果要去一個看不到海的地方生活,這得多奇怪啊。【就是!
7.0
[2020年3月伯格曼√] 伯格曼仿佛在說,此地不錯,可以終老。才意識到他是個聊天高手,采訪做得相當有水平。蠻細致地考察了島上的社會組織結(jié)構(gòu):農(nóng)民、漁民、郵政、教師、校車司機、牧師(好像少了醫(yī)生?不記得了),觀察了青少年們。成年人們大都喜歡大海或者享受孤獨,而青少年們則渴望著離開。驚聞“瑞典的福利體系太差了”,島上居民十分想要有一座橋;片尾落在了呼吁居民們組織起來爭取權(quán)利,以及如何改善民生(還是想住下來哈哈哈)上。采訪為黑白,其余段落為彩色(包括對青少年們的現(xiàn)場采訪)。
夢
最早的時候以為是丹麥的那個自治領(lǐng),后來才知道原來是瑞典哥特蘭西北的一個小島,伯格曼的桃花島,后來還借給塔可夫斯基完成了絕唱。
玄的很
伯格曼的紀錄片,1979年他又拍了《法羅檔案 1979》。"The reality of F?r? has had a stabilizing impact on me and my work. By living in a reality I understand and whose proportions I can grasp, I can gain better insight into what happens outside it." – Ingmar Bergman, 1970
小島迷人,或許伯格曼更關(guān)注島上居民的生存狀況吧
看了沒字幕好不爽,求字幕
今晚又看了半本。
我記得。。。有一頭豬。。。然后被殺掉了。。。
9.4 伯格曼在普及自己生活之地的同時展現(xiàn)了滿滿的詩意。該片展現(xiàn)了不同年齡段的百姓們對生活、工作、政治以及未來的看法與期望,著重展現(xiàn)了民主對于該島居民的重要性。在展現(xiàn)生活清閑,民風淳樸的美好時,也反映了極其嚴肅的現(xiàn)實問題——想要奮斗的年輕人不愿留在這與世隔絕的小島,而中老年人卻喜歡小島本身的寧靜,由此帶來的問題便是孤寡老人在生活上的困難難以解決。紀錄片保持著客觀的角度,但卻充分反映了伯格曼的關(guān)懷。有機會真想去這個小島看一看。
放了幾年終于翻出來看了,是命題作文一樣的短紀錄片,但還是拍得精準克制,獨一無二的味道。四十多年過去了橋還是沒有搭起來,空的校車駛上輪渡,是天涯海角也是隱居者的樂園。
與世隔絕的世界盡頭
7。關(guān)注民生,也提生死
前重看“Elena et les hommes”
伯格曼最后生活的小島,因人口稀少環(huán)境閉塞而呈現(xiàn)出蕭索的景象,年輕人們都想離開小島,即便這樣還是有新生兒不斷降生,象征著一種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