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這電影其實本質(zhì)上與同期《愛情神話》是一類電影，非常扎根在地方，群像城市電影，兩部都很喜歡，一個“靈”，一個“虎”，而且完成度都很高，高于預(yù)期。東北虎里的群像角色塑造是完整的，每個角色都是“東北”的擬人化，浪漫的，掙扎的，野蠻的，善良的，算計的，豁達的，包括狗，被拋棄的，又被悼念的。

但看到評分和現(xiàn)場觀眾反應(yīng)的時候我就知道，這片即使拍的再成熟一倍，也不會被主流接受，因為這就是東北真實的困境，東北的“虎”曾經(jīng)在一段特定時期里創(chuàng)造了從北大荒到北大倉的奇跡，而如今這“虎”卻被困在了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重困境里，所以它是與主流觀眾的訴求相悖的電影，《愛情神話》展現(xiàn)的是繁榮與浪漫，《東北虎》描繪的是衰敗與荒涼，中年人的愛情令人向往，中年人的卑微難以面對。

電影開場十分鐘我就哭了，然后全程都在笑，傷感確實沒意思，然后全程都在擔(dān)心會不會爛尾，但結(jié)果收的很好，精神的困境好結(jié)解決，別把自己太當(dāng)回事兒，物質(zhì)的困境才是無解，只能勉強靠點擰巴的人情味撐著，在野蠻與絕望中長出了一絲希望。哲學(xué)家是個傻子，傻子是個哲學(xué)家，這是東北的勁兒，但如果你不理解或不想去理解東北的悲觀主義和浪漫主義，就很難共情。有人看到的是抖機靈，我看到的卻是苦澀的自嘲，里面的角色經(jīng)常對著鏡頭，東北，它似乎迫切的想要與這個時代溝通，但又常常會事與愿違，甚至令觀者感到不舒服。這也許就是真實，像個小丑，“我”花錢看喜劇不是來聽“你”訴苦的。

看的時候我很想寫一篇很長很長的長評，因為電影的每一幀每一句臺詞都同時戳在我的淚點和笑點上，然而看完想了想又覺得算了。我們眼中的真實，在別人看來只覺得是個荒唐的笑話，這只被困住的東北虎，和這里被困住的人，如同衰敗的東北一樣，沒有人在乎，所以也不必叫了。

高三的時候很多讀書還可以的孩子都覺得堅決不報東三省的大學(xué)，一定要出去。但當(dāng)我跑的特別遠，站大海邊上的時候，我終于知道，那片可以看得到地平線的被白雪覆蓋的虎了吧唧的土地，我是多么的愛它。

《東北虎》，2021

導(dǎo)演:耿軍 編劇:耿軍/劉兵

耿軍，網(wǎng)上看過他的短片長片一二?！稏|北虎》作為他首部內(nèi)地院線長片，我在老家搜了搜，上映半個月了，竟然還有。雖然每天只排一場。選擇今天去看了。我是第一個、也是放映前坐進去的唯一一個觀眾。以為獨自包場，但幾分鐘后，陸續(xù)進來幾人。大約有七八人觀影。這已讓我震撼。盡管放映至三分之二處，有幾個人走掉了。我知道他們?yōu)槭裁醋?。這不是他們能欣賞得來的電影。

無論怎樣，在熱映的電影的上映場次方面，老家黃岡比我所在的福建屏南強太多了。基本上趕得上一二線城市了。

顯然耿軍這回拿到投資了。有章宇、郭月、馬麗這樣的帶點流量氣質(zhì)的明星參演。

拍的還是他一貫所擅長的題材：在他的充滿凋蔽氣息的東北老家，底層擼瑟爾們的失意生活。帶著黑色幽默的眼鏡，給你上一碗現(xiàn)實主義的毒舌姜湯。

我想到了前不久也在電影院看的另一部認真追求電影夢的內(nèi)蒙古新導(dǎo)演周子陽的《烏?！?。二者都圍繞著同一個故事線索展開：欠債，逼債，以及婚姻危機。

總體上，顯然耿軍要老成得多。他保持著自己一貫所擅長的黑色幽默，視聽語言上頗多亮點。比如張志勇所飾演的失敗建筑承包商馬千里的出場，一個獨自坐著發(fā)呆的鏡頭，兩組接電話的鏡頭，然后是對著鏡頭幾句表白鏡頭（我還以為這是要突破第四堵墻，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鏡頭后面站著一群上門討債的親戚。詭得很，老耿。），將一個坐困愁城苦逼至極的商人的形象，以及他所深陷的困境，活脫脫表達了出來。這是前面十幾分鐘交代了章宇這條線之后新開的一條人物線，當(dāng)不久之后兩條線有了交集——圍繞著狗——也令人感覺到，這兩條線的交集，干得漂亮！耿軍先生，一個極簡主義的文本大師，甚至我看到了媲美韓國洪尚秀的文本功力。

馬麗演的孕妻，發(fā)現(xiàn)老公有外遇之后，根據(jù)兩根黃頭發(fā)去一一尋訪與老公有過曖昧史的女人們，去破案，這里面她與兩個女人交鋒的畫面，也刻畫得真是太棒了。

馬麗與章宇這一對夫妻，和《烏?！防稂S軒與楊子姍演的那對夫妻可以對比來看。都說《烏?！防锬菆龇蚱蕹臣艿膽蝻j得真是吊炸天了。但講真，馬麗演的這個妻子，才真正蘊含著一種碾壓式的力量。她的憤怒是平靜的。然而令人有不寒而栗之感。你不知道這個憤怒的女人將會做出什么舉動來。雖然我也承認《烏?！防锬菆龀臣軕虼_實是那一部當(dāng)中的亮點，甚至最高峰，但總體上，我更欣賞馬麗在《東北虎》里這種動作很小卻令人瘆得慌的表演。將偷偷在外面會情人的章宇所面臨的道德壓力及所承擔(dān)的毀滅性后果風(fēng)險表達得很有張力。

但這部電影里，又有點像《愛情神話》，二號角色其實更出彩。張志勇演的陷在三角債務(wù)危機里無力自拔窮途末路的倒霉蛋商人形象馬千里，真是太深入人心了。

乃至，后面有個傻蛋前員工站在風(fēng)中等著馬千里，給他送上一個風(fēng)箏（好讓他心情不好時抬頭看天）、炸帶魚（好享受一頓簡單而純樸的美食）和500元現(xiàn)金時，以及后來一心為狗尋仇的章宇，見到被人揍得倒在雪地里的馬千里，終于產(chǎn)生同情心，冰釋殺狗之仇，轉(zhuǎn)而為同呼吸的哥們之時，觀眾也是有共情效應(yīng)的。

這個電影里，作為男二號，從出場到結(jié)束，有著一條飽滿的人物弧線。

他的人生困境也是清晰而具體的：陷在債務(wù)危機里，或者說，陷在粗鄙的經(jīng)濟社會所構(gòu)成的巨大吃人坑里。

在人心不古、人人為財死為財忙為財搞得家破人亡的經(jīng)濟社會里，不勢利的人心、不從經(jīng)濟著眼的友誼，成為溫柔的人的內(nèi)心最后一絲牽掛。最后一個鏡頭，化解了婚姻危機的章宇，看到天空里升起一只紅蜻蜓風(fēng)箏。那應(yīng)該是馬千里放的。到電影的最后，馬千里也未能從債務(wù)危機中脫身，事實上，他陷入的是一個死局，注定死路一條，或者當(dāng)老賴當(dāng)?shù)降住ｏL(fēng)箏是他一點虛幻的希望。其實這個片子，挺灰暗的。但我相信，最后這個紅風(fēng)箏，使得這個故事能夠過審，得以公映。風(fēng)箏具有迷惑性。

這個片子的灰暗從片尾處的動物園里看東北虎也體現(xiàn)了出來。瘦弱不堪的東北虎，在虎池里有氣無力地或躺或走，毫無百獸之王的威風(fēng)，也不會發(fā)出震天吼。因為它失去了同類，成為一個孤立的存在，吼叫失去了理由。

我估計電影局領(lǐng)導(dǎo)問為什么要拍這樣一個情節(jié)時，耿軍導(dǎo)演是這樣糊弄的，他說：人需要友誼，老虎也需要。老虎因為沒了同類的友誼，失去了虎的威猛，而片中的男一號與男二號，最終超越了金錢利益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友誼。這個片子里，無論是“傻蛋”，還是“詩人”，還是章宇演的男主角，縱使在生活其他方面一無所長，顆粒無收，至少他們還有友誼，作為人內(nèi)心的溫暖和良知沒有泯滅。電影局領(lǐng)導(dǎo)一聽，嗯，有理，過！

其實，片名叫《東北虎》，已經(jīng)喻示了一切。這是一個灰暗的故事。

作為男一號的章宇，其身上的矛盾之處反而不聚焦，太渙散，一會為經(jīng)濟犯愁，一會為周旋在情人和妻子之間的混沌狀態(tài)而犯愁，后來又為了狗大打出手，最后又結(jié)上了一段友誼。重心是什么呢？有點莫名其妙。

這個片子的精彩基本上在前半場里。后半場乏力。前半場，雖然不是特別能明確電影到底想講什么，但文本結(jié)構(gòu)，幾場戲都很出彩。另外，開場十分鐘，慢悠悠的鏡頭，在故事線之外，對準(zhǔn)人的面孔，凝視人的狀態(tài)，配合著對灰暗、荒涼的空間的展示，那種生活的荒漠感營造了出來。后半場，收網(wǎng)階段，故事節(jié)奏變快了，導(dǎo)演似乎要有所交代，給觀眾一個說法，于是，就有點掉入準(zhǔn)類型化套路里了——盡管比起《烏?！穪?，還是要強得多，但依然感覺后半場陷入失控，陷入文本的紊亂，陷入輕飄飄。甚至好幾場戲覺得太做作，比如親戚們沖到馬千里屋子里討債，一個大嬸的發(fā)言，明顯有違身份感，變得舞臺腔。

最后，章宇在老婆威逼之下，無力地結(jié)束了與情人的關(guān)系，看似回歸了正常生活。但這帶著多大的無奈啊。影片沒有對這個結(jié)果給出掌聲。顯然更似一聲無聲的嘆息。唉，要不然你能怎樣呢，還能飛上天不成？

所以片尾那個風(fēng)箏，興許是馬千里放的。但看風(fēng)箏的人，是章宇吶。

一個風(fēng)箏，揭示出兩種相似的人生困境。那就是無力感。

羸弱的老虎是現(xiàn)實，飄在天上的紅風(fēng)箏是虛無飄渺的希望。

看到百度百科都寫著“耿軍執(zhí)導(dǎo)的喜劇電影”，真有點絕望了，得誤導(dǎo)多少普通觀眾抱著看個“開心麻花”的錯誤期待走進影院啊。

你以為這是個喜劇，一看這笑料怎么不是東北傳統(tǒng)那種咯吱人的啊，苦哈哈的怎么笑啊，覺得上了當(dāng)還得罵一句裝。那么，把《東北虎》當(dāng)個正劇也就是劇情片來看有沒有好一點？！

這是個劇情主導(dǎo)的文藝片，或者說藝術(shù)片、作者電影，反正就是很難歸類那些，那么能吧這種東西做得好看又能噗噗笑兩下，可就非常厲害了。

故事特別簡單，一個男人躲債，一個男人為狗復(fù)仇，一個女人抓小三。據(jù)說一開始其實馬麗的角色沒有這么多戲份，只作為章宇角色的背景，后來擴充成一條清晰的支線，其實做得也挺完整的，沒有拉跨，可惜的是跟那兩個男性的主線沒有交集，使得全片主體結(jié)構(gòu)有點松。

人物：

人物特別有意思，因為很難套用“好人”或者“壞人”的概念來界定他們，他們各有各的問題，各有各的性格甚至道德缺陷，很難總結(jié)出每個人究竟是什么樣貌，但這才是有看頭的角色，這才像個人——院線電影里現(xiàn)在太缺“人”了。

章宇飾演的徐東，作為主角應(yīng)該算個好人吧，為狗復(fù)仇也充滿正當(dāng)性，但他背著懷孕的老婆偷情，又不是全偷，還顧著家里，打兩份工，記得買水果養(yǎng)孩子。老婆讓他把狗賣了他就賣；“小三”讓他來解決騷擾他就很man地做了；對神經(jīng)病發(fā)小就特別仗義，你生病我就陪著你做瘋事兒；對仇人也是該狠狠、說跪跪，但共情起來又了不得。你說他性格究竟是硬還是軟，但真就有這樣的人，讓人恨不起來又有點愛。能用電影的篇幅塑造這樣的角色，太難了點兒。

張志勇演的“馬千里”，一開始以為是反派，裝慘的老賴，殺狗沒怎么含糊，坑了所有親戚朋友，跟章宇也是耍嘴皮子斗心眼，并沒有賠狗的誠意。直到小二（口齒不清又有些神性那位）出場，就發(fā)現(xiàn)居然還有人同情他、關(guān)心他，說明他以前不壞，他也仗義，而親戚之所以傾家蕩產(chǎn)投資他可能也是出于信任。后來就明白原來他也是受害者，是大環(huán)境大體制下身不由己的小人物。而他的對照面兒就是徐東，所以兩人能夠共情。

抓小三沒有懸念，小三比正房出場都早，懸念不在于怎么“破案”，而在于怎么解決這個事兒。兩個“前任”三言兩語交代了章宇的黑暗面，富婆閨蜜交代出馬麗真實的想法，一個蛋糕讓肇事者乖乖把小三交出來，一場餐館戲讓這個問題最終解決，倆女的都挺剛的，都沒丟面兒——有問題的是徐東——但這個過程險象環(huán)生：“下毒”（心理較量）、拍照、干喝都挺體面而且有創(chuàng)意，是成年人干的事兒。

詩人，通常的熒幕形象都是“無病呻吟”，這個則是確實有病也不呻吟，他沒廢話，像個可怕的鏡子一樣照出了鏡頭前我這樣的“文藝中青年”——活著活著，不知道什么時候一根弦兒斷了，就什么都不是了，沒了工作沒了應(yīng)酬沒了錢，就剩下那些p用沒有的“文化”，只能成為別人的嘆息和笑柄。

但他其實敏感細膩，能體察生活中一些有趣的面向，并且用自己的方式加以消化。兩個小學(xué)生打架，他貢獻了金句：“說不出口，一定很鮮活，動詞和名詞最好用，形容詞慎用?！?span style="font-weight: bold;">這得是創(chuàng)作者也有這樣的體會才寫得進來的。他的詩集是賣不出的意義，對其他人都是虛無的，他卻很當(dāng)回事。為什么章宇要對詩人這么好——因為他們是發(fā)小，東北甚至可以說北方都比較器重這種關(guān)系，有這層關(guān)系，就得做到這個分上?！澳銈兾娜耸侨鮿萑后w”，聽了這話感覺一巴掌輕輕呼扇在我臉上。而最狠的是：當(dāng)一個人拿著自己的弱點、缺陷當(dāng)做優(yōu)勢的時候，你就知道這個人豁出一切去了。這是很悲壯的一刻，終于有人需要他了。

他全名是羅爾克，他給東北虎寫了一首詩，還在電視臺給念了

耿軍有句話說得特別在點兒上，他說張志勇（包工頭）有一副受侮辱臉，其實不止他，章宇和詩人都帶著這種氣質(zhì)，這是一種“受侮辱的、營養(yǎng)不良的或者說運氣不濟的臉?！倍宜绕鋸娬{(diào)，是“從暗處走到太陽底下那一刻，眉宇之間的那個瞬間反應(yīng)”。為了捕捉這樣的瞬間，他和他的宇宙?zhèn)円恢痹谥λ茉爝@種微妙的平衡——生活比電影荒誕多了，電影表現(xiàn)出來永遠是相對弱一點的。

“這種面孔哪兒來的呢，他們在生活里面沉浸這么多年，酒精的浸泡，情感的撕裂，硬著頭皮面對尷尬，被生活包著漿”（耿軍在《硬核電臺》播客里說的，小宇宙app可以聽到）。

這是被生活扇了巴掌，揉揉臉也無從憤怒，卑微但又不是沒有主心骨，可能會暗戳戳地想想“怎么又是我這么倒霉”，但這話不會說出口，而且臉上都不會過分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人——因為你表現(xiàn)給誰看啊，誰也不能讓你扇回去。

我之前老在想耿軍宇宙里這些人怎么就有一種共同的氣息，甚至共同的面貌，但又想不清楚這是什么，聽到“受侮辱臉”立刻明白——“對對對，就是這個”。但如果你忽視身邊這種臉的存在，自然就看不到這樣的人，也看不懂電影里這樣的人。

受侮辱臉

臺詞：

關(guān)于說臺詞的節(jié)奏，那妥妥是導(dǎo)演調(diào)教出來的。

說前半句的時候，空一下，我就猜想下半句，卻總也不中，這就是很強的地方，有想象力。

我寫不出來，我沒這樣的生活，也沒有這么銳的觀察力，我由衷佩服。拍著大腿看的。

舉個例子，一起咂摸咂摸：

徐東（章宇）打電話給馬千里（張志勇）的那個鏡頭，馬千里只有電話的畫外音。

馬千里：要說賠錢呢（空一秒，我就想，是不是下半句要說“反正我是沒錢”）……

（徐東面不改色，馬千里接著上一句）：那是侮辱你了。（壓根沒想好好賠錢吧你！還說得這么冠冕堂皇，反將一軍。）

然后馬提出要把自己戴了十幾年的結(jié)婚戒指賠給徐東。

徐東（依然拿著手機看著前方，面不改色）：拿你的感情賠我的感情（空一秒，我心想，這話得怎么接呢，怎么回都好像占了下風(fēng)、沒什么氣度?。?/p>

徐東接著說：很公平?。▔蚝莅。仁强隙藢Ψ降奶嶙h，顯得自己不小氣，但這一句略帶反問的口氣，諷刺性極強啊，稍微要點兒臉的聽了也該反思一下了吧。）

可馬千里這種人才不要反思。然后是倆人下跪那段，真是太神了。犀利而生動，這樣的情節(jié)這么簡單，我根本想象不到，節(jié)奏也超好，每一段都很趕趟，太牛了。

導(dǎo)演留給觀眾一點自己思考的余地和空間，但是那些被脫口秀和1.5倍速喂得營養(yǎng)過剩的觀眾是不需要這個的。你只有接受了導(dǎo)演的邀請，才會在他的游戲里玩得開心。

邀請你進入耿軍的游戲里

細節(jié)及其他電影語言：

電影中有太多值得玩味的細節(jié)，有幾個我特別喜歡的：

1、 用挖掘機運狗時，狗就坐前鏟里，那么大還帶著土，顯得原本挺大一狼狗都小巧乖順，緩緩走在被冰雪覆蓋的空蕩蕩的大路上，格外一種調(diào)調(diào)。窮人自有窮人的方法，又心酸又可愛。

2、 章宇步伐沉重地上樓梯，把狗皮裝進樓道的電表箱里。稀里咣當(dāng)?shù)碾姳硐淇赡苁钱?dāng)代小區(qū)建筑一個已經(jīng)不存在的公共空間，小時候我們曾把在樓下玩時臟兮兮的玩具藏里面，還會碰到鄰居叔叔用牛奶盒子做的煙灰缸。章宇不想這事兒給媳婦添堵，一個人扛了。

3、 找開發(fā)商要債，原本看起來老賴的債主扒開一顆大白兔：“我都低血糖了，你也不心疼我”一副無賴相就這么不俗氣地表現(xiàn)得干凈利落，又氣人又可憐。

4、 耿軍說不愿拍吃飯的戲，因為飯桌上是要解決問題的。但片中好吃的不少：凍柿子、喝汽水、吃冰糕、烤地瓜（2次）、各種水果（橘子榴蓮），甚至最后砸進來的蘿卜都表達了小人物最后的憤怒，“蔬菜進屋，雖遠必誅”。

影片的構(gòu)圖也非常講究，很多是大居中，就單一人物在畫面最中心位置。

章宇和馬麗同框的鏡頭，很多都有一個具體的物體或者無形的中線給隔開，寓意的話肯定有人能解讀出一大堆，但不難看出是特地做出這種分隔來的。

章宇和張志勇同框，兩人通常各占50%，就是等分畫面，雙男主地位可見。

好幾次由窗戶把畫面分割成幾塊，好看又值得玩味。這都是電影該干的事兒。

后半段章宇去還金鏈子前，有一個城市遠景的鏡頭，拍得特有層次，特別漂亮。

沒找到那個大遠景的圖，其實就是后面的風(fēng)景，但拍得特美。這段挖掘機運狗也拍得特別可愛。

片中的人物還會突然對著鏡頭說話，而且有5次之多：

第1場次，也是馬千里第一次出場，原本開著免提打電話的他突然對著鏡頭說：“聽著這些電話，你們心情能好嗎？”那一刻我還以為是導(dǎo)演要玩打破第四堵墻，沒想到鏡頭一轉(zhuǎn)，原來鏡頭后面是要債的親戚們，嘿，被導(dǎo)演玩兒了——所以導(dǎo)演是不裝的，他知道哪里該正經(jīng)地用電影語言，哪里該開個小玩笑。

第2次，兩個要債的人來馬千里家吃飯，飯桌上對話的正反打都是直接面對觀眾的。老金老李蔫不拉幾的直面鏡頭，一看一包壞水兒，不是什么善茬，看似掏心掏肺，其實沒一句靠譜話。馬千里的無奈倒是通過一次次直接對著觀眾講述而加深了。

再一次是馬麗，在有錢閨蜜家，對著觀眾說出“堅強，約等于狠”，也是挺有力度的，好多人記住了這句話。

然后是章宇，在小公園想要拒絕詩人的幫助時說出：“你們文人是弱勢群體?！边@句話簡直就是對著觀眾席里這幫文藝青中年說的嘛，直接扎心上。

最后一次就是在馬千里家，兩人喝著散裝白酒，夢游大海邊，“我是男主角”，兩人達到了精神上的同頻，他們似乎想邀請觀眾也進入到這個溫暖的夢境當(dāng)中，卻在他們的境遇下又顯得格外可笑而卑微。

鶴崗國詩人羅爾克的詩集《中途下車》

除了已經(jīng)被廣為流傳的金句，還有幾句特別喜歡：

小二給馬千里送禮，“這帶魚我愛吃，這錢我不能收”；“你是忙人，你忙吧”

“有什么吃什么”兩個職業(yè)討債的，一看不是善茬，還說著冠冕堂皇的話，

剛被打的馬千里：“不就是打我嗎？你身份復(fù)雜你先來”

詩人：“他的憤怒是真的，也可能是技巧?！?/p>

我一直都喜歡那些能用電影的方式講故事的影片，《東北虎》就是，絕對不是單單靠人物對話驅(qū)動的，而是用電影語言，創(chuàng)造了一個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span style="font-weight: bold;">節(jié)奏，把這個故事講得明明白白，把人物挨個都支棱起來，還能讓我放心笑出來，真是個本事。

下跪這段節(jié)奏太好了

Chriz說章宇和馬麗的夫妻關(guān)系表現(xiàn)得有點不充分，甚至有點塑料。

我說沒有啊，章宇對她是有感情或者說有責(zé)任感的。馬麗說把狗弄走他就弄了，給馬麗買榴蓮那段也看出兩人關(guān)系還有溫存的。馬麗對別的女人狠兮兮冷冰冰的，但懂得跟章宇撒嬌。他倆可能只是沒有愛。況且章宇也確實夠渣，有兩個情史，還有個斷不了的郭月進行時，這些馬麗都是知道的，這樣的關(guān)系還能親密到哪里去呢，這么一想略帶塑料感反而是恰當(dāng)?shù)模袘虻摹Ｋ麄冊谝黄鹬徊贿^因為他們合適，可能以前也多少愛過，也可能小城里的婚姻模式就是如此，但是現(xiàn)在在一起只是因為合適，是章宇口中人老色衰的他最后擁有的“完整的家庭”。多可憐的事兒。

“好的”=“我服了”章宇把這個勁兒演出來了

為什么普通觀眾不喜歡這個故事：

我原本想以上如果都不算數(shù)，最起碼普通觀眾可以去看三段完整的故事。結(jié)果驚奇地發(fā)現(xiàn)朋友圈有人會說“連故事都講不全”、“故事講得稀碎”。

后來明白，這些觀眾想要的“全”，是一個圓滿的解決，結(jié)果影片偏偏不給：狗的仇也沒報，欠的債也沒要，炸彈也沒做成，親戚內(nèi)訌受傷，這個債就莫名其妙沒了下文。所以想要個結(jié)果的觀眾當(dāng)然看著“不全”，唯一有了結(jié)果的居然只是馬麗，捉到了奸，生了孩子，配合章宇講了他回憶自己十九歲那年媽媽拉扯他看病的故事。所以太沒勁了。

但全片真正的重點其實是兩個男人的惺惺相惜啊。都是生活失敗者的他們，逐漸看到了對方可憐又堅硬的一面，逐漸走到了同一個陣營，所以金鏈子還了，狗皮燒了，說不上原諒，而是這個復(fù)仇沒有意義了。你沒法讓他更慘了，所以你做什么都被消解了。

在我看來這個故事是相當(dāng)完整的，一步一步走下來有理有據(jù)，非常扎實而且值得玩味，但真的不符合一般觀眾想要的東西。

最后一次“報仇”

所以你要想觀眾看懂，得借助一大些他們似乎更熟悉一點的東西，比如說其他東北故事《鋼的琴》《白日焰火》，但這距離他們愿看還相距甚遠。為了讓觀眾看懂，導(dǎo)演也是盡力了。每個段落結(jié)束，都要有個明確的“晚上”的節(jié)點，把時間線捋得很清晰。然而每個段落又都是些瑣事構(gòu)成的，需要觀眾集中注意力去自行構(gòu)建每條敘事線的內(nèi)容，這就對觀眾有了一定的要求。所以挺矛盾的。

人物每天庸庸碌碌，似乎在解決一些事情，但又什么都沒解決，所以會有群友說“看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看”，但這不正好像極了生活本身的樣貌。雖然“生活比電影有意思多了”（這半句是耿軍說的）耿軍很能理解生活的這種調(diào)性，用自己的幽默抓住了生活的微妙，而這種很難表現(xiàn)的東西他處理得太穩(wěn)了，一點點去塑造人，一點點去鋪陳情緒，但他的片中沒有爆發(fā)，總沒有，因為沒有一個可以爆發(fā)的目標(biāo)，也正因如此，顯得特別憋屈又孤獨，而這正是他重點想表現(xiàn)的。

憋屈又孤獨才是主色調(diào)吧

耿軍接受采訪的時候，說話語氣和音色都很像梁龍，我甚至腦補就是梁龍在說話。從《輕松+愉快》到這部《東北虎》主題曲都是跟二手玫瑰合作的，大家都是一類人，都是極具批判性的，都在自我解嘲、自我消解，同時對他們熟悉的社會底層充滿同情，作品內(nèi)容又非常放得開的那種。喜歡二玫的人應(yīng)該更容易理解耿軍吧。相信在這些作品里，他們都玩得挺痛快的。

《東北虎》到底是個什么?。?/p>

因為看過《八月》《小偉》《美姐》《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清水里的刀子》還有《路邊野餐》，所以對《東北虎》這種形式不會陌生。而這些藝術(shù)片里都有一些讓人能噗嗤一笑的東西，只是都沒有《東北虎》這么密集；相比《路邊野餐》的抽絲剝繭，《東北虎》的故事還更加直白好懂一些。在講得清故事的情況下，能讓我放心笑起來，又能看到一些人生的不同面向，我就覺得這個導(dǎo)演怎么這么厲害。文藝片里很少有這么搞笑的，搞笑片里又很少有這么文藝的。所以不應(yīng)該是兩邊不占，而是兩頭都玩得高級。

故事結(jié)構(gòu)確實有一定問題，但放眼大中國有問題的影片太多了，而這片兒優(yōu)點又太強，有鮮明的個人風(fēng)格和獨創(chuàng)力，所以在我的打分體系中，優(yōu)點早已抵消了問題。我更愿看有缺點但強烈凸顯個人風(fēng)格的影片，而不愿看中規(guī)中矩、沒缺點的平庸俗氣流水線制作。沒有預(yù)期中的票房，甚至沒有達到預(yù)期的口碑，但還是希望耿軍不要變味，這樣說實在殘酷得站著說話不腰疼。現(xiàn)在可能還太早了一些，希望以后的影院能足夠大，資本足夠多，給這樣有生命力的影片一些空間。

再說一次，把《東北虎》當(dāng)個劇情片來看，應(yīng)該會感覺好點兒。要不，整點兒試試？

Btw：說耿軍是鶴崗韓寒抖機靈的人，這機靈也抖得可以了啊。

我對演員章宇的印象還停留在《大象席地而坐》的混混于城上，陰郁、沉默，靠在窗口吞云吐霧。河北井陘和黑龍江鶴崗并無不同，都是落寞的工業(yè)城市，寒冷，有灰蒙蒙的天和臟兮兮的路面，許多擰巴的人活在這里，為了生計奔走，也彼此傷害，但總會在煤炭縫隙里蹦出幾個執(zhí)念，比如寫詩，比如報復(fù)。

《東北虎》講了一些七零八落的事情，出軌、報復(fù)、追債還有詩歌和東北虎。電影發(fā)生在鶴崗，現(xiàn)在的網(wǎng)紅城市。關(guān)于鶴崗，互聯(lián)網(wǎng)上一直有兩個，一個是房價過低，隨意躺平的小串之都，一個是資源枯竭，財政破產(chǎn)的落魄小城。《東北虎》中的鶴崗，落在現(xiàn)實上，不動聲色，普通且日常。這里的人可以藏住情人，藏住錢財，甚至人心，但蕭條藏不住，因為印在每個人的臉上。章宇飾演的徐東，每天愁眉苦臉，打兩份工，一個在礦場一個在學(xué)校，連和情人偷情的時候都心不在焉，苦于年老色衰，經(jīng)濟衰敗，當(dāng)然也是鶴崗居民對這個城市的闡釋

章宇的表演事實上是《大象席地而坐》于城之后的延續(xù)，情感的連接點在于憤怒和無奈，而于城和徐東的共同點，并非偶然巧合，而是一種普遍，這是被現(xiàn)實擠壓、塑造出來的典型人物，但也因為太過于典型，使得徐東只是成了一種符號。馬麗飾演的妻子美玲，也是一種符號式的人，但這種符號常常存在于失意中年男人的想象中，逼走心愛之物、對婚外情嚴防死守，調(diào)查出軌不擇手段。盡管典型的塑造可以造就部分觀眾的響應(yīng)，但也剝奪了電影人物的其余空間，使已經(jīng)過時的刻板印象重復(fù)循環(huán)，令人反感。

《東北虎》是碎片式的，更像是蕭條時代拼貼起來的系列海報，海報并不讓人深思，只能宣傳苦情。導(dǎo)演耿軍的問題在于，他就像自己在電影中被提及的被圈養(yǎng)的東北虎一樣，投喂19年，沒有同伴，發(fā)不出吼叫?！稏|北虎》的圍欄是導(dǎo)演自己賦予自己的，電影中不管是徐東、美玲還是馬千里，都是被投喂的老虎，沿著導(dǎo)演設(shè)定好的路徑僵硬的行走，環(huán)境當(dāng)然被放在首位，迎合了文藝片評判者的既有目光，窮山惡水出刁民。

當(dāng)然，電影中也有很可愛的地方。

電影中最意思的片段是，精神病詩人、徐東和馬千里在飯館里吃飯，四周嘈雜，此前馬千里吃了徐東寄養(yǎng)狗，但此時他們此時同病相憐，一個想賣市集、一個三角債纏身，一個喪失愛犬，都是苦悶之人，既憤怒又無辦法。詩人和徐東不約而同的在酒過三巡中捏住馬千里的臉。相比導(dǎo)演重點刻畫的情節(jié)，捏臉這個動作更真實，更有所謂的人文精神。捏臉是一種試探，排除傷害的可能，《東北虎》里徐東活的膽戰(zhàn)心驚，是那個環(huán)境下內(nèi)心的外化，試探是在蕭條背景下人的本能，本質(zhì)上是試錯成本的陡增，徐東不敢在派出所前報復(fù)馬千里、馬千里面對欠債大哥也橫不起來，妻子美玲尋找小三也沒多少氣勢，就連精神病詩人，自印詩集也就寥寥幾冊。

連精神病詩人都瞻前顧后的環(huán)境，注定死氣沉沉，但導(dǎo)演又頗有趣味，于是他想借助黑色幽默消解一切，公園市場甩賣市集，二十五元一冊，書店買不到的本地詩集。妻子堅持和丈夫的情人合影，一瓶酒誰也別喝。最后匯合到在荒野燃燒狗皮、火光沖天，這是全片最激烈的鏡頭，徐東燒掉了最后的報復(fù)心，他忽然意識到，在這個世界，誰都活的不容易，于是他選擇懲罰自己，選擇成為一個真正的懦夫，但在電影里，誰不是懦夫？

近幾年興起的“東北文藝復(fù)興”其實傳達了一個訊息，苦楚不是片面的，也不僅僅在東北地區(qū)存在，我們普遍生活在一個保守且壓抑的密封罐子里，每個人都活的糾結(jié)、抑郁?！稏|北虎》整體是廉價的，人物是扭曲的，但情緒和蕭條是真實的，《東北虎》最可貴的地方就是，對于觀眾來說，誰也無法忽視這種蕭條下的悲寂。

再廉價的詩歌也是詩歌，對電影的批評不意味著不存在現(xiàn)實中的鶴崗，如今電影中所表現(xiàn)景象，已經(jīng)成為一個所指，可以暗含許多東西。在蕭條的語境下我們沉迷假象，販賣詩歌。這個時候，每個人都可以是東北虎，圈養(yǎng)等于保護，很難出走，只能接受喂養(yǎng)，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作者| 北海的梵高

原文首發(fā)于公眾號| 末見

虹膜-圖文版

雪。礦場或者工廠。工地。歌廳。小飯館。赫魯曉夫樓。

男人們抽煙，酗酒，嘮嗑，沉默，離開家又回家。用與生俱來的幽默感抵御著生活，用內(nèi)疚組織起一點點溫柔，用本能對抗著荒誕與無聊。面子與尊嚴有著細微的區(qū)別，但他們并不能分辨。

這是《東北虎》，這也是《鐵西區(qū)》，是《鋼的琴》，是《八月》，是《野狼disco》，是雙雪濤，是班宇，是「東北文藝復(fù)興」。同時這也是《再見列寧！》，是羅馬尼亞新浪潮，是新千年前蘇聯(lián)各加盟國，前南斯拉夫各加盟國，保加利亞，捷克，斯洛伐克電影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情境。這還可以是《紡織姑娘》《地久天長》《我十一》《青紅》，可以是《春潮》是《冰下的魚》是《開往春天的列車》，甚至是《紅霞》和《新星》。

這些情境往往是個開場，然后電影中要么出現(xiàn)一起罪案，要么變成黑色喜劇，或者就停留在主要人物這里，他往往要堅持些什么，可能是要做完一件事，可能是要弄明白一件事，可能是因為維護某種平衡狀態(tài)（一半的概率是為了維護一個謊言）或者保護什么人，而不得不疲于奔命，乃至受到社會重壓，被按在地上摩擦，輕則流點血，重可能要失去一切甚至丟了性命。

那我們?yōu)槭裁匆催@種致郁的電影呢，生活還不夠殘酷嗎？ 事情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往大了說當(dāng)然是后冷戰(zhàn)，是與冷戰(zhàn)結(jié)構(gòu)緊密相連的國企——從「國營」到「國有」的國企——以及與之相連接的生產(chǎn)組織方式，社會福利體系，文化形態(tài)，社會結(jié)構(gòu)逐漸解體的后果。下崗不是「心若在夢就在，只不過是從頭再來」，天地之間可沒有真愛。人性的種種陰暗都會被激發(fā)出來，只不過通常不像電影里那么極端，也通常不會有一個電影里面那樣的結(jié)局。

所以「東愁」（Ostalgia）這個來自德語「東德情結(jié)」的詞，會在21世紀的電影中找到無數(shù)的表征。但它往往是一種幽靈般的前提，或者是一種BGM式的氛圍，它是一種引發(fā)改變的動機，也是無解現(xiàn)實的根源。

把現(xiàn)實問題歷史化，把社會心態(tài)病理化，對現(xiàn)實的無奈和不滿被擠壓成一種有著明確指向的懷舊，而這種懷舊又附著在一些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大眾文化文本上，可能是流行歌曲，可能是電影電視劇，也可能是合唱，是詩歌，是作為記憶坐標(biāo)的「歷史事件」，甚至可以是與之相關(guān)的空間。

但，東愁的東，也可以是東北的東。一直有兩個東北，一個是國企和工廠的東北，一個是鄉(xiāng)村愛情的東北。「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之后呢，是輕工業(yè)直播，重工業(yè)燒烤。生活就那么難嗎，確實就那么難。

耿軍的「鶴崗宇宙」里的人物，還是值得說道說道的。徐東（章宇飾）做著兩份工，白天在礦場開挖掘機，晚上在學(xué)校做宿管。雖然看起來不像很富裕，不過至少溫飽沒什么問題。 他的問題主要有兩個，一個是狗的問題，一個是情人的問題，看上去都是他妻子帶來的問題，不過歸根到底還是他性格的問題，難以拒絕別人的要求——無論是堅持要跟他好的情人，還是讓他把狗處理掉的妻子。兩件事情都有違他的本意，但他并沒有拒絕。他同樣沒有拒絕的還有同事老羅的詩集。他被擠壓的尊嚴在與狗有關(guān)的事上集中爆發(fā)，這才有了占據(jù)影片篇幅一半的故事。

馬千里（張志勇飾）這邊則是個再熟悉不過的東北故事，欠了一堆親戚朋友的錢，又被房地產(chǎn)商拖欠應(yīng)得的報酬。擱在《掃黑·決戰(zhàn)》里面，這就是被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欺壓的良民包工頭。雖說包工頭一直在社會新聞里形象不佳，但電影里，他們在資本游戲中的結(jié)構(gòu)位置，又常常給予了他們巨大的戲劇空間，沒有什么比「兩頭受氣」更好做戲了。好玩的是，這個包工頭的家庭存在于電話的另一頭，他的住所也在城市的邊緣。他恰好是徐東的反面：極善于拒絕別人的要求，就是拒絕不掉。

徐東有兩個故事，一個是被妻子抓小三，一個是為狗復(fù)仇；馬千里也有兩個故事，一半是討債和躲債，一半是解決和徐東的問題。現(xiàn)在的故事里，第三元就是徐東的妻子美玲（馬麗飾），但她除了引發(fā)動機之外，與狗的故事并沒有其它的關(guān)系，這就讓影片有些失衡。 按一般電影套路講，《東北虎》應(yīng)該還有第三個主要人物的故事，來完成一下平衡性，同時也把更多的社會面向打開。不知道《東北虎》難產(chǎn)這幾年，是經(jīng)歷了多少修改，是不是還有隱藏的故事沒打開。

講這些其實還是為了說「東愁」，鶴崗上一次進入大眾視野，還要數(shù)「三萬塊買房」那出新聞。如果把這件事與影片里馬千里的躲債與討債，以及近十幾年的房地產(chǎn)經(jīng)濟和「躺平學(xué)」聯(lián)系起來，國企改制之后這么多年，鶴崗社會變成啥樣了，看看耿軍以前的片子吧。人口外流加之購房資金也外流，馬千里的遭遇可以說是歷史的必然。 只是徐東和馬千里甚至都沒有時間懷舊，只能在一起聊聊對「南方」的夢想——兩人聊夢想的時候，耿軍給了一條頗具導(dǎo)演意志的背景音效：海鷗，海浪，音樂；大概那就是「黑龍江省三亞市」的聲音。

所以，現(xiàn)實無解的時候，所能做的，大概只能是去尋找一點點過去的思想資源，然后告訴自己「未來可好了，一起挺過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除了相信明天還能怎樣呢？當(dāng)然還能相信電影的片尾字幕嘛。

白茫茫的開闊地，不超過四層樓的社區(qū)，路邊的白楊樹，沒有生命力徒勞運作的鏟車，殘舊的平房和炕頭。這些熟悉又陌生的空間，是耿軍“鶴崗宇宙”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回溯這種“神奇的空間感”，除了《錘子鐮刀都休息》與《輕松+愉快》與之一脈相承之外，還可以找到張猛的《鋼的琴》以及王兵的《鐵西區(qū)》，無論是荒誕、勵志還是靜觀記錄，將時間線前推十年、二十年，東北都是最為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存在。

或許，這可以視為中國獨立電影的某種困境：純粹思維層面的努力告一段落，重心轉(zhuǎn)向了空間的生產(chǎn)，其核心是地方景觀，以及方言所承載的人情。但就目前出現(xiàn)的作品而言，諸多“地方空間”的電影，暫時只有兩處具備第一流生產(chǎn)的潛能。其一是西南地區(qū)，以巫蠻為特征，坐標(biāo)是畢贛的凱里；其二是東北地區(qū)，以衰敗為特征，坐標(biāo)是鶴崗。

鶴崗與凱里，成為了新的“黑河-騰沖線”，參照胡煥庸的說法，這是一條自然地理分界線、一條人口地理分界線、一條歷史地理分界線，但更重要的是，它還作為一條“文明”分界線發(fā)揮作用。衰敗與巫蠻，抵擋著進步與加速，保留了思考的空間，這就是為何《輕松+愉快》會借那個傻子之口說：“信仰需要清醒，也需要清醒的環(huán)境”。

當(dāng)然，衰敗也與巫蠻相對立，因為它們屬于不同的時間狀態(tài)。但在本質(zhì)上，鶴崗與凱里都屬于某種“異托邦”（heterotopia），按照福柯的定義，異托邦是一種兼具日常空間和超現(xiàn)實空間的情境，兩者之間可以相互交疊、相互滲透。這是一種雜交能量，也就是說，異托邦本身擁有生產(chǎn)的“潛能”。

在鶴崗這樣典型的“異托邦”中，所有的人物和環(huán)境之間具備現(xiàn)實主義的關(guān)聯(lián)，但又不免處于某種危機狀態(tài)，這使得他們的行動、話語異于常人。換句話說，這些人物都源自于空間的實際生產(chǎn)，是隸屬于該空間的特異性人物，在《東北虎》甚至耿軍的鶴崗三部曲里，這些人物呈現(xiàn)為成群游蕩的傻子、騙子、強盜、精神病患、無能的行動者，透射著德勒茲意義上的“虛假的力量”（les puissances du faux）。

這種虛假的力量轉(zhuǎn)而成為《東北虎》真正的力量，實現(xiàn)它的機制有兩個：傷感的無用和行動的無能。前者對應(yīng)的是思考：章宇扮演的徐東無法思考自己的未來狀態(tài)（情人和妻子之間），也無法改變一條狗的命運和孩子即將出生的事實，與此同時，徐剛扮演的同事寫了一堆賣不出去的詩集，自己也患上了癔癥。后者對應(yīng)的是人物的行為：徐東無法為自己的狗討債，而張志輝扮演的馬千里也無法完成討債，無論懷著怎樣的狠勁，這些行為終究無從落腳。

東北人的傳統(tǒng)是彪悍和詩意并存，這一點接近對岸的俄羅斯。但一旦傷感無用、行動無能，人物就處在了絕對的懸空狀態(tài)，影片也就把握住了一種黑色幽默的絕對實質(zhì)化。這是拒絕詩意而產(chǎn)生的詩意，拒絕彪悍而產(chǎn)生的喜感，傳統(tǒng)的東北戲劇舞臺善于營造后者（趙本山范圍即是典型），但一種東歐/北歐的詩電影橋接又賦予了前者，產(chǎn)生了奇妙的混合效應(yīng)。

這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區(qū)分《東北虎》的影像層和話語層，它的影像層來自東北歐的風(fēng)格，最典型的是貝拉·塔爾和阿基·考里斯馬基，耿軍作為貝拉·塔爾訓(xùn)練營的成員，和胡波一樣繼承了這種詩意的、近乎冷酷仙境的影像層。值得注意的是，《東北虎》與《大象席地而坐》是兩個可以相提并論的文本，多線索的敘事、章宇的出演、影像層的相似，但《東北虎》的執(zhí)行層面顯然比《大象席地而坐》更為成熟。這不是說《大象》不好，而是不同年齡的作者會有不同的尺度把握，畢竟，40多歲的耿軍不可能像不到30歲的胡波那樣歇斯底里。

而《東北虎》的話語層，是集合了羅伊·安德森式的普遍反諷以及東北喜劇舞臺的睿智機鋒（乃至一些土里土氣的幽默）。在這個層面，耿軍的電影似乎都可以還原為話劇舞臺，比較典型的是徐東和馬千里在派出所前約談，徐東讓馬千里給狗皮下跪，馬立即下跪；徐再讓他磕頭，馬不干了，說我下跪怎么算？就在人們以為暴力場面將要發(fā)生的時候，徐東也跪了下來，將難題扔回給馬千里。

暴力并未發(fā)生，而且從未發(fā)生，即使那只狗被宰殺也沒有暴力的因子。這里的訣竅在于，暴力滋生的頂點總會伴隨著一種妥協(xié)、認慫，這是暴力的消解以及喜感的生成。兩者之間的動力，維系著整個話語層，也就是人物的思維和行動。在此我們似乎可以把這些人物和影片中的動物等同起來：徐東是一條狗，它厭倦了回到?jīng)]有情感的狗窩，于是不停地游蕩在這片無依之地，他面容有種兇狠，卻又無力咬人（是馴化的大齡狼狗狀態(tài)）。這構(gòu)成了他的困境，章宇本身的氣質(zhì)——土狗男人的本色加上一種幻滅/毀滅感，是這個形象的最佳化身，他呈現(xiàn)了一種無根的“輕”，與馬麗的“重量感”（包括懷孕的視覺）形成對照。

徐東的同事，那個瘋癲詩人老羅，對應(yīng)著動物園那只未露面的熊。他在公園里喃喃地獨白“這只熊今年32歲了，比我小8歲。”熊是動物界的詩人，但人們只會當(dāng)它是叢林的傻子。作為耿軍的御用演員，徐剛在鶴崗三部曲中扮演的幾乎都是這類疊合著詩意和愚鈍的角色：《錘子鐮刀都休息》中工整寫下?lián)尳傥锲非鍐蔚摹⒃娨鈼拥膹姳I，以及《輕松+愉快》中從事詐騙的和尚都是如此。

東北虎則是馬千里本人，他身體肥胖，卻已經(jīng)債務(wù)纏身窮困潦倒。在他第一次出場，所有親戚圍觀逼債的一場戲，和眾人在動物園里圍觀東北虎的一幕形成了隔空滲透的效應(yīng)。而可能投喂給東北虎的食物，成為現(xiàn)實中從窗戶里擲入的磚塊以及圓蘿卜，對虎落平陽的馬千里來說，這些都衍生為沒有痛感但勝于痛感的潛在傷害，他的對抗方式就是醉生夢死——喝完三桶半酒就離開這個世界。由于被討債者們圍困和監(jiān)視，他無法實現(xiàn)最后的夙愿，去看一下大海，去一趟溫暖的南方。路標(biāo)的不可能，預(yù)示了人物的目盲，這是環(huán)境的眩暈，也是身體的退化，張志輝那無法聚焦的恍如白內(nèi)障的眼睛，成為了此處玄妙的征兆。

從根本上來說，《東北虎》是這三個男人的故事，當(dāng)徐東和老羅發(fā)現(xiàn)被黑道建筑商打得奄奄一息的馬千里，像夾三明治一樣將他運回了住處。這是一只游蕩的狗和一只瘋癲的熊拯救一只瀕死的東北虎的故事，他們回到了那個平房里的熱炕頭，卸下彼此的鏈子，短暫躲避著那些是是非非。

浪子、瘋子、騙子，是定義這三個男人（或者三只動物）的社會標(biāo)志，他們與整個環(huán)境格格不入，是為異類；反觀兩個女性，馬麗扮演的妻子和郭月扮演的小三，則基本算是正常的社會人。影片從徐東和小三的約會開始，到三人攤牌的鴻門宴結(jié)束，是正妻的勝利，是小三的全身而退，卻是徐東徹頭徹尾的失敗，仿佛是兩個刀俎一個魚肉（餐桌便擺著一盤）。在三個人的合影中，徐東被兩人夾在中間，擠出勉強的笑容，仿佛處在地獄級的擠壓之中。

從根本上來說，徐東、老羅、馬千里，即所謂的浪子、瘋子、騙子，處在一種莫名的環(huán)境力場之中。一邊是徐東的妻子和小三這樣的正常社會人，一邊是那個有著西方宗教背景的傻子小二。顧本彬扮演的那個傻子頻繁地出現(xiàn)在耿軍的電影之中，是唯一不曾改名也不曾改換背景的形象——它是一個西方宗教的信使，在慷慨地接濟和引導(dǎo)迷惘的終生。他像天使般出現(xiàn)，給馬千里送去了帶魚、風(fēng)箏和五百塊錢；他像使徒一樣出現(xiàn)在狗市中的梯子上，告訴徐東要登高望遠。這些話語最終無人聆聽，都歸于無效。

一邊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情感坍塌，一邊是西方宗教信仰的虛空縹緲。人物在這種力場中，懸浮于下墜和上升的中間狀態(tài)，將黑色幽默詮釋到了極致，這就是將影像層充盈起來的話語層。

如果說影像層是來自一種寒帶詩意的挪用，話語層是一種普遍性的行動/話語交織起來的寓言式拔高，那么在《東北虎》中還存在第三層，即空間層。你可以說，第一層（影像層）和第二層（話語層）都是空間層的延伸：寒帶的詩意化和在地的符號化。但第三層的根基是一種“空間特異性”，這是“比認知多一點”的情動部分，來自鶴崗乃至東北這塊地域的特定生命。

套用《錘子鐮刀都休息》中的一句話，對東北最貼切的表達就是“都衰敗了，整個都衰敗了”。錘頭鐮刀這種當(dāng)年大躍進式的生產(chǎn)工具（當(dāng)然也標(biāo)示某種意識形態(tài)）已經(jīng)成為遍地盜賊們的工具，這個曾經(jīng)的生產(chǎn)重心已經(jīng)被廢棄，成為一塊游蕩著各色怪誕者的無主之地。到《輕松+愉快》，張志輝手里的香皂與其說是搶劫的另類工具，不如說是一種容易上癮的安樂劑。惡性的生態(tài)，是護林員的假意張貼的買樹廣告，換來了更多的大樹被偷伐。

耿軍的空間悲觀，更多體現(xiàn)在2008年的《青年》，他把鶴崗的青年放在了輪椅上，看著身前爆了胎的卡車，和車上憂郁的馬，遠處是一片和煦卻絕望的藍天白云。這是一種“困境”的生產(chǎn)，也是東北空間的生產(chǎn)，這種生產(chǎn)絕非是“嫁接荒誕”，而是它本身就是荒誕。東北的魔幻現(xiàn)實，無需刻意裝飾，只需要將鏡頭放置于街道、社區(qū)、廢棄的廠房，就會瞬間涌入畫面，渾然天成。

也就是說，東北是一種“空間實在”，也是一種記憶之場，是從凋敝廢棄、生命凝滯的區(qū)域超脫出來的時間性和空間性的合體，這構(gòu)成了“東北文藝復(fù)興”的前提，它不僅是影像畫面的，也不僅是話語層面的，而是整個空間性的，是沉浸性的。正如人物和詩意要懸浮于這個空間，觀眾也必須進入并且懸浮在這個空間，才能徹底感知其“麻木的深邃”。

就此而言，東北的空間生產(chǎn)確實類似于一種東歐凋敝的“東愁”，是社會主義的遺產(chǎn)，但更是這塊區(qū)域獨有的遺產(chǎn)。20年前，王兵發(fā)現(xiàn)了這處遺產(chǎn)，制造出中國紀錄片歷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10年前，張猛也發(fā)現(xiàn)了這處遺產(chǎn)，進行了一種復(fù)興的假想實驗；而耿軍這位生于長于東北鶴崗的、學(xué)歷不高的電影人，似乎將自己完全融入了這個空間，探索其方方面面。

鶴崗的人在外流，全東北的人也都在外流，流向溫暖的南方，海岸。這是經(jīng)濟的路標(biāo)、文明的世界，但這個世界只有24/7的運轉(zhuǎn)，千篇一律。再回望東北（以及畢贛的西南，這里還可以加上誰的故鄉(xiāng)？），這個頹敗了的空間仍然是藝術(shù)生命力最旺盛的溫床，它的深邃和質(zhì)感，已經(jīng)成為華語藝術(shù)電影最后的指望。

【虹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