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拍《色·戒》抓住了張愛玲男女文本后面權(quán)力的實質(zhì)，如果杜琪峰拍也會很好。《第一爐香》預(yù)告出來，Morning問我感想，我們不約而同在微信上說感覺是個情欲片，鑒于Ann的前作類型，所以還挺想看的。這就對了。

應(yīng)該是先于小說在電視上看的電影片段，大頭特寫光影交纏，也不懂?，F(xiàn)在看電影，覺得還是字捉人?！案铑^換頸”的兄弟不挑人家夫妻的是非，而水滸里都是拿蕩婦的頭來祭兄弟情。恨得令人發(fā)笑。大概和人人都夸振?！罢司印币粯印且驗樗鴳巡粊y，簡直分不清是不是夸。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

陳沖本不是國色天香，捻起嘴角咯咯咯笑得真是招搖。書里振保對她“聞名不如見面”，一見就呼吸到氣息，感而未知，這考驗電影的拍法，光靠演是不行的，得調(diào)度。趙文瑄在好人和放肆兩端都不著調(diào)，書中說正經(jīng)人危險起來才夠誘惑，何況他一心要做“自己的主人”。電影里臺詞拿來小說一個字不改，大量旁白也是成段拿來，是“愚忠”。

這片真是常有看恐怖片的錯覺。振保給嬌蕊涂花生醬的音樂感覺可以配給《溶尸奇案》，后面葉玉卿坐在馬桶上面目木然吃東西，可不是馬上要掏刀子嗎？嬌蕊出國念書為的是（家里希望）嫁得更好，她借著找人到處玩，名聲不好了手忙腳亂抓了王士洪結(jié)婚。張愛玲這幾句話真是道盡反抗自主又怕硬欺軟。豈止振保是“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xiàn)代人物”，殺人（煙酈）不見血，讓太太學做“現(xiàn)代”女性，其實是嫌她在床上也太貞烈，而能熱烈如紅玫瑰，又不由他控制，只能安慰自己她韶華不再，電車上情非得已痛哭流涕，我們哪個不是。愛上一個人的肉體，騙自己愛上ta的靈魂，嘖嘖，很愛很愛玲。第二天起床改過自新做個好人，你不得不承認，能做好人也是一種特權(quán)。

　　(順手翻到電影臺，《英國病人》過后又是《紅玫瑰與白玫瑰》，已經(jīng)很晚，而且因為看過也不打算再看?？墒茄劬粗聊?，腿又懶得挪，也就看完了。再洗完澡上床睡覺，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的事。我在被子里想著最后一個念頭就是標題上這三個詞。本來只想說說嬌蕊，后來覺得煙鸝也值得說一說。)

　　嬌蕊說寫了航空信告訴丈夫想離婚，嚇得振保落荒而逃。這個奸夫砰地一下關(guān)了電梯門，毫不掩飾方前的歡情不過是逢場作戲?？墒菋扇锊活櫯说鸟娉?，從樓上一路趔趄地追下來，高跟鞋掉得七零八落也及不上她急迫而慌張的心情——又愛著這個男人，又發(fā)現(xiàn)怕失去這個男人。她也向來是被寵壞的女人，面對著男人這樣，本不必如此失態(tài)。如果高傲或清楚的心，哪堪這樣追著男人在大門口叫他的名字——明知喚不回或不值得喚回?？墒撬还?。

　　振保在病床上，嬌蕊還是不介意振保有放棄她的想法，她只是趴在他身上的被子上自信地哭著說：“你離不開我的?！闭癖：芾碇堑貏袼c丈夫復(fù)合，說：雖已向丈夫?qū)懶艛偱?，但可以說自己是開玩笑的，丈夫會相信她的。“只要他愿意相信，”振保說。嬌蕊終于抬起頭，擦干自己哀哀切切臉上的淚痕，走了。

　　嬌蕊本是南洋華僑，又在倫敦受的教育，連自己的中文名字歪歪扭扭寫全即可稱好。按中國傳統(tǒng)的思維來看，她的心智的確不算成熟。她撿心儀的男人抽過的煙頭感受他的氣息；她追著他說要拋棄自己現(xiàn)成的有家業(yè)的丈夫與他結(jié)婚；她最后止哭而平靜地離開。她對愛情的投入不小氣不計較，沒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優(yōu)柔，走起來也是如此的利落。誰說愛得投入而無私就一定是失去了個人的自尊？雖有人常用自尊等理由原諒自己在愛情上對對方的傷害，其實不過是只是他自私。十年后，嬌蕊與振保在電車上邂逅，“自你起，我才懂得什么是愛”，她依然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所以，忽然明白，振保自己實在逃無可逃，才終于流淚。而她，卻可以平靜地到站下車。嬌蕊愛不愛她現(xiàn)在的丈夫不知道，但振保是不愛自己的妻煙鸝的。

　　初看，覺得葉玉卿演的煙鸝為了強調(diào)“白玫瑰”人物性格，而顯得有些過火，以至于整個人像一個僵尸木美人與弱智。后來，慢慢有些細節(jié)才透出煙鸝這個人物活起來，而不僅僅像一個符號。煙鸝雖然木訥沉悶，并沒有嬌蕊那樣對男人的閱歷，她結(jié)婚時也許不知道真正的愛情是怎么回事，而且也沒有什么閨中密友可以拿來比較。但是愛情這個東西，就像是本能。她終于知道自己是不快樂不幸福的。而她這樣一個應(yīng)該算是相當容忍而易滿足的女人來說，她的不快樂，丈夫振保的確應(yīng)該負很大的責任。她不愿意面對這個事實，但是事實卻讓她一步步無法逃避面對。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她無法選擇的男人，卻如此忽視她，讓這個無所寄托的女人終于有隱忍到無法隱忍的深深積怨。她自我意識的覺醒，終于在她被壓抑到很小的空間范圍的表現(xiàn)出來。與裁縫有染，她也可能嘗到自己被尊重與男女感情游戲的快樂，或者純粹為了報復(fù)？白玫瑰的感情歷史固然白得像紙一樣，但是她并不是白癡。與紅玫瑰相比，這個叫做“純潔”的優(yōu)點，卻也是遭棄的理由——“乏味”。這里也就是小說本來的意思，好的時候是床前明月光，不好的時候就成為衣裳上的一粒飯粘子?？墒牵苍S，還是要樂觀地想，有沒有，別的男人，就會把乏味當作寶的，而只是煙鸝遇人不淑？

　　雖然這只是一個有著功利心的男人在這個社會上為了現(xiàn)實而放棄愛情的故事，但是作者卻用紅白玫瑰作象征，說明這不是偶然的個案，而所嘆惋也不僅僅就事論事指振保與嬌蕊的那一段夭亡的感情。這只是鏡子的一面，是悲劇，而翻過來，另一面，還是悲劇。

　　但是，如果愿意樂觀一些，或就事論事，如果振保與自己當時心愛的女人結(jié)了婚，至少不至于這樣理直氣壯在外面嫖——就算是娶的他并不熱愛的煙鸝，他還是想在道德上盡量做一個好人，是發(fā)現(xiàn)了妻與裁縫的曖昧關(guān)系后，他才公然無忌地與外面女人調(diào)情。自以為自己不愛老婆，就覺得自己在外面嫖妓調(diào)情好像理直氣壯了些。如果不理直氣壯，他應(yīng)該對煙鸝和藹一些，好歹這個女人柔順安靜，也沒有招惹他?？墒撬趺纯此疾豁樠郏踔吝B愧疚也無。只是他理直氣壯時又忘了，選擇什么樣的女人結(jié)婚，放棄什么樣的女人，也全是自己的決定。他那樣窩火的樣子，倒像是社會與人生欠了他的債，而他又為命運貢獻得太多。

　　嬌蕊，或是煙鸝，遇到振保這樣的男人，搭上了一生或一段時間的幸福，留下刻骨銘心的痛苦。若說女人受教育不夠或女人受傳統(tǒng)思想束縛，不能作主自己的命運，聰明美貌的嬌蕊也受過良好的教育，也大膽追求自己的幸福，也深情無私地投入；或說純情與道德比較完美的女性如煙鸝，還都是無法避免痛苦的命運。遇人淑與不淑，說到底，也有命運的偶然成分在里面吧。如果你遇到那個人，你就沒有辦法判斷。就算說你是輕信，說你沒有民族大義，你還只好隨他。寫王嬌蕊與孟煙鸝命運的張愛玲，自己又何嘗把握得了自己的命運。若說胡蘭成之于張玲，前面有結(jié)發(fā)妻，在她之后，就在逃亡中也不忘納妾還與小護士調(diào)情，她舟車勞頓還去看他，還給他為數(shù)不菲的資助。可她于這個男人，最后的利用價值也只是給他寫的書里添上一個極好的賣點。

　　說女人癡迷說女人傻或是看不透。無論是王嬌蕊還是孟煙鸝，張愛玲，時間長短過后，誰都看出身邊男人的自私懦弱?？墒撬齻冇凶约旱男?，由他，由它。所有的失態(tài)，所有的失望，不過是看在愛情的份上。只是女人，年輕女人，振保說，她所遇到的“無非是男人”。而女人，如林黛玉對賈寶玉撇清地說一句“我為的是我的心”。男人呢，狡猾也好，花心也好，虛偽也好，她愛過輕信過也好，又與她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