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貍’朱利奧 因為他還活著。影片在戛納拿獎，意大利公映時，‘老而不死可謂賊’的朱利奧·安德烈奧蒂還活著。身為終身參議員的他當然會看到這部影片，一部由幾百個鏡子組成的自己，哪怕這些反射的光線已經(jīng)扭曲變形，但終究要射到全世界觀眾的眼睛里。人們會指著海報上的安德烈奧蒂說：“看，這就是那個意大利明星，政治舞臺上的名伶！” 現(xiàn)年90歲高齡的安德烈奧蒂堪稱意大利政壇的傳奇明星，不僅僅在于他參政時間之長，資格之老，也在于他數(shù)次面臨司法指控都有驚無險的過關(guān)，其身后所藏的黑幕帶給公眾太多的神秘感和好奇心。意大利政壇在整個西方社會來看，頗有些‘山寨’的味道，不夠民主透明的地方直選體系，長期以來都傳聞?wù)团c黑手黨幕后操縱選票。左翼力量也曾一度強大到組閣的能力，即便是在基督教民主黨把持政壇的幾十年內(nèi)，也出現(xiàn)了好幾次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左翼思潮運動，以議會第一大黨身份聯(lián)合執(zhí)政。面對這些強大的對手，身為基民黨元老的朱利奧·安德烈奧蒂運用自己的政治手腕，公開的權(quán)術(shù)和不公開的陰謀，一直把持著政府的要職。

從1946年到1987年的41年間，安德烈奧蒂縱橫意大利政壇，眼見著敵人和同僚一個個站起又倒下，唯獨自己巋然不動，長袖善舞。在這戰(zhàn)后意大利社會高速發(fā)展的四十余年里，安德烈奧蒂一共擔任了二十七次內(nèi)閣部長，七任政府總理，并于1991年被提名為終身參議員。這樣一個傳奇人物，當然會吸引喜好政治題材的意大利電影人。無論是過世的名宿，還是在世的大鱷，都逃不過攝影機的鏡頭。關(guān)于極端左翼組織紅色旅和犧牲品阿爾多·莫羅的文學藝術(shù)作品，早已成為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研究課題，多次被搬上銀幕。前年南尼·莫雷蒂也把剛下臺（隔年又上臺）的貝盧斯科尼著實諷刺了一番。黑手黨和政客，這兩個主題成了意大利現(xiàn)實主義脫不掉的玫瑰色眼鏡，正好今年從戛納揚名的兩部新片《格莫拉》和《大牌明星》，都是圍繞這兩種經(jīng)典形象的藝術(shù)演繹。表現(xiàn)手法雖有不同，但主旨卻都一樣：諷刺和揭露，只為了讓人們更接近真相。 銀幕上的朱利奧，幾乎就是真人的模板，托尼·塞爾維洛完美的復制了這個駝背的老頭。他把自己僵硬的面容躲藏在厚厚的眼鏡片下，兩只狹窄的肩膀擠出一個微凸的腦袋瓜，卻忘了再用一把力把脖子也擠出來。眼前的老狐貍從未給人以意大利式的熱情，他的幽閉和自負在保羅·薩倫蒂諾的鏡頭下變得更加夸張，一個仿佛是從諷刺漫畫里走出的人物。在整部影片中，這種卡通化的平面形象逐漸被面部特寫和細節(jié)表情豐富起來，安德烈奧蒂常常夾緊雙臂，僅伸出三只手指頭與人握手，他那僵硬的軀體與果斷的言辭形成反差，偷偷轉(zhuǎn)動手上的戒指時才泄露出一絲心理活動。這位與貝盧斯科尼相比不算張揚的明星總理，人生終點前還是被推上了銀幕，連同他那飽受爭議的26個訴訟案件，被人們一一讀解。 當然，現(xiàn)實中的安德烈奧蒂并不只有這戲劇化的刻板面容，作為意大利長期代表國際形象的政壇人物，他曾經(jīng)是不少組織的名譽主席（包括中意貿(mào)易協(xié)會和羅馬奧組委）。‘黑衣主教’的來源，即指其權(quán)勢傾天，也說明他確實為意大利戰(zhàn)后工業(yè)化和打擊犯罪做出過巨大的成績。出于對自身形象的維護，年僅九旬的安德烈奧蒂曾希望此片在其過世后上映，可成名心切的薩倫蒂諾也希望得到觀眾們的肯定，不會錯過戛納電影節(jié)的邀請函。朱利奧的阻擾并不是不能理解，畢竟關(guān)于他貪污涉黑的官司剛過去沒幾年，活著看到自己被解剖也需要不小的勇氣。何況薩倫蒂諾的這把手術(shù)刀又是如此犀利，刮到骨頭的疼處時，除了憤怒，也只能暗自嘆息。去年底接受媒體采訪時，安德烈奧蒂曾大為抱怨：“這次有點太過分了，太過了…我?guī)状蜗肫鹕黼x去，告訴妻子千萬不要來看！”如同影片開頭的那句題語：如果你不能贊美他，就不要去評判他，可對于一個政治人物，誰又能輕易做到呢？ 意大利政壇眾生相 影片雖然是圍繞著安德烈奧蒂這位傳奇總理，導演依然給了不少群像的展示空間。其中最突出的兩段，一是他的小集團成員下車登場，平緩而不失霸氣的鏡頭運動，把整個視聽風格的大環(huán)境構(gòu)建起來，一直延續(xù)到影片結(jié)束。有些時候，薩論蒂諾在刻意營造政治氣氛的詭異感，見不得光的陰謀讓人著迷，見得光的陽謀卻反而諷刺。當另一場議會選舉總統(tǒng)時，志在必得的安德烈奧蒂意外慘敗，影片從敘事上才有了些轉(zhuǎn)折，風格逐漸平穩(wěn)，人物更加豐滿了起來。音樂和音效也在影片中扮演了重要的推動角色，不少恰到好處的渲染，都來自鏡頭運動時的畫外空間。無論是快速切鏡時的流行電子樂，還是慢速推拉時的歌劇選段，都讓這些影像散發(fā)出某種迷人的氣質(zhì)。導演保羅·薩倫蒂諾對鏡頭，光源的設(shè)計十分講究，甚至到了無不用其極致的地步，這讓影片顯得更加瑣碎，剝離，隨便拿出一段都像是MV或是預(yù)告片。 由此，我們可以把《大牌明星》看成是對政客老手的剪影相冊，各種不同的側(cè)面從政治生活中抽離出來，別有用心得塞入這部不到2個小時的電影之中。這種別有用心的選擇，乍一看好像缺乏一條明確的敘事主線，仔細琢磨仍有兩個大致的推動方向和一個潛在的推動人物。第一個方向是安德烈奧蒂自身的心理發(fā)展路線，他所謂的關(guān)于孤獨，權(quán)力和欲望的追求，這成了他隱藏在冰冷面容下的精神動力，在影片中從未對外人正面說起過，僅僅在兩個自我獨白的鏡頭里借‘上帝’的口吻晦澀得闡述。當有人試圖探究朱利奧的內(nèi)心世界時，都被他巧妙的躲避開來，用一種看似‘天真’的方式將自己保護起來。

影片中朱利奧穿梭于封閉的房間和走廊里，永遠穿同一件黑色的衣服，在保鏢荷槍實彈的保護下獨自在同一條小巷里散步思考。隨著影片的發(fā)展，這種情況還有些許微妙的變化，暗示著這位政壇不老翁并不像外表那樣無所畏懼、刀槍不入，他的溫情偶然出現(xiàn)在妻子身邊。當朱利奧身邊的情況變得非常糟糕時，他仍然只喝泡騰片的礦泉水，而不是香檳酒，可應(yīng)對壓力的孤獨感已經(jīng)讓他做出更頑固的保護方式：不再走出自己的駕車，用更多的幽默俏皮話來躲避眾人的眼神，哪怕這些眼神來自于家人。 第二個推動力，則來自于各種外部謀殺和黑手黨交易，一步步的積累過程，人們越來越把幕后指控的矛頭對準了朱利奧·安德烈奧蒂。當一個個政客，記者，黑手黨分子死于非命時，只有朱利奧安然無恙，任憑敵人和戰(zhàn)友銷聲匿跡，證據(jù)都不會牽涉到他的身上，怎不叫人懷疑。二十世紀初的那場官司，被意大利媒體譽為‘世紀審判’，誰也沒想到最后居然又無罪開釋了。要么真是冤枉了安德烈奧蒂，要么就是這只老狐貍太過狡猾，手中捏有太多當權(quán)者的把柄，成功了靠幕后交易擺脫了法律制裁。帶著這種好奇心來看《大牌明星》，我們依然看不到這種假設(shè)，導演雖然用對話和指控再度提前了人們的疑問，卻沒有用臆想的影像來表演這段不能確認的歷史。

這么做當然是巧妙的，蒙太奇的剪輯本身就能給觀眾帶來邏輯上的思考方向，不去‘事實重現(xiàn)’安德烈奧蒂下命令的場景，也避免了影片公映后被政客抓住把柄告上法庭。安德烈奧蒂和貝盧斯科尼一樣，是個操縱媒體和輿論的好手，他在面對報紙專訪時，不僅正面的否定了自己與黑手黨的聯(lián)系，反過來還從私人的角度提醒對方自己的恩情。當然，這種‘恩情’不過是互相利用的籌碼，即便是對小集團內(nèi)部的那幾個死黨，安德烈奧蒂也罕見私人友誼。

在影片結(jié)束臨近審判時，曾經(jīng)的幕僚們不是身陷牢獄就是背叛自殺或病逝，這個自稱見過三百萬人的前總理愈發(fā)孤獨，就連是長期跟隨自己的秘書也解聘離去。導演藉此巧妙地運用了一段主觀鏡頭，來表現(xiàn)他最后出庭時分的孤獨感。這在影片的前半部從未出現(xiàn)過，那時的朱利奧顯得更為自信，人來人往的排隊接見，領(lǐng)取各種贊美之聲，只在采訪時偶爾可憐一下阿爾多·莫羅，絕不會在衛(wèi)生間里恍惚撞見。 挖掘風格的炫技鏡頭 被紅色旅綁架殺害的阿爾多·莫羅，就是影片中無時無刻不游蕩的幽靈，一個在安德烈奧蒂政治生涯中無法擺脫的參照人物?！洞笈泼餍恰分胁幌率畮状蔚奶岬搅四_，他也成了情節(jié)上的一種人物推動力，看不見的主要配角。如果說關(guān)于黑手黨勾結(jié)的指控，是國家司法體系對安德烈奧蒂具體的犯罪清算的話，那阿爾多·莫羅的死，則是對安德烈奧蒂在自身道德層上面臨的審判。眾所周知，莫羅和安德烈奧蒂雖然都隸屬于基督教民主黨，卻分屬于不同的兩個極端派別。莫羅偏中左，正試圖與左翼的共產(chǎn)黨合作，嘗試建立一個親共的聯(lián)合政權(quán)。安德烈奧蒂則正好相反，他是一個親美親西方的大西洋主義者，莫羅這個黨內(nèi)的政敵對他的阻礙早已大于黨外的威脅。對于阿爾多·莫羅的死，當時的意大利政府具有推卸不掉的責任，即使到了今天，莫羅那些充滿怨氣揭露基民黨領(lǐng)導成員的信件還屬于國家機密檔案。

九十年代以前，在安德烈奧蒂的命令下，莫羅給他和教皇的信不予完全公開，甚至于憲兵們搜捕恐怖分子而得到的信件復本，都一直被懷疑是莫羅臨死前遺言的完整版。輿論普遍認為，安德烈奧蒂置若罔聞的強硬態(tài)度，其實是想借紅色旅之手，幫助自己擺脫一個競爭對手，既可扶持自己的偏右翼小集團，也可更方便的與意大利黑手黨秘密合作。影片前后出現(xiàn)了兩個半阿爾多·莫羅的鏡頭，首先是他在紅色旅囚禁期間一遍遍的給外界寫信求援，鏡頭拉出冷峻狹長的空間，營造出一種壓抑孤獨的感覺，與安德烈奧蒂身邊簇擁的人群形成強烈對比。而當最后的‘幽靈’出現(xiàn)在安德烈身后時，莫羅突然向權(quán)勢失衡的安德雷奧蒂許下了自己的詛咒：“把我的血賤在你的身上”，影片中第一次見到他驚慌失措，也是最后一次。 剩下的那半個鏡頭，被導演放在了開頭，也就是莫羅蒙在汽車后備箱里被槍殺的畫面。對于意大利人來說，這輛被丟在基民黨和共產(chǎn)黨總部之間的汽車，早已成為了二十世紀最著名的歷史事件，無需再做解釋。但對于不熟悉意大利當代史的外國觀眾來說，《大牌明星》里有太多的聚焦時刻，卻沒有完整順暢的敘事背景。作為一部風格醒目的藝術(shù)影片，薩論蒂諾是成功的，他對細節(jié)的把握，對技巧的推崇，讓人物關(guān)系和對話邏輯用另一種我們不常見的方式樹立起來，完全不同于好萊塢那種面面俱到的商業(yè)手法。哪怕完全不了解歷史背景，熱衷于技巧的觀眾也能從其中嚼出滋味來。反復的拉片，看導演不用正反打，如何表現(xiàn)‘關(guān)鍵細節(jié)’和‘情緒臨界點’。這是對電影魅力本身的難得挖掘，‘黑色的巴洛克’手法，承自費里尼，承自布努埃爾，用在安德烈奧蒂身上，正好。 Luc，2009年2月8日于法國 發(fā)表于《看電影》三月下，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