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粹的紀錄片完全滿足不了皮耶特羅·馬切羅 （Pietro Marcello）的表達欲望與想象空間，這部《遺失與美好》延續(xù)了前一部《狼的嘴》紀錄片與虛構(gòu)敘事的高度融合手法，在散文詩的影像里流露出對逝去黃金年代的誠摯悼念，成為一部具有紀錄片性質(zhì)的傷感寓言。導(dǎo)演的初衷是拍攝一位守衛(wèi)宮殿的志愿者托馬索，他本身是農(nóng)民，在見證一座18世紀的宮殿日益頹敗、失去往日輝煌色彩，而主動承擔起宮殿的日常維護工作。可惜的是在影片拍攝過程中，托馬索因心臟病而不幸逝世，此后，這座宮殿被政府回收。與此同時，影片還有一個重要的角色：一頭水牛，透過牛的視角來觀察人類，它從出生到死亡的命運輾轉(zhuǎn)在三位不同主人的手上，誘發(fā)出關(guān)于人與自然以及動物保護主義的思考。這種動物擬人化的手法像是在致敬法國導(dǎo)演羅伯特·布列松的名作《驢子巴特薩》，只不過透過牛的視角看到的并非人類對它的殘酷迫害，而是人類對環(huán)境破壞的惡果，甚至是意大利經(jīng)濟日益衰敗的隱喻。

馬切羅一如既往鐘情于16毫米膠片，其拍攝出來的影像散發(fā)著令人如癡如醉的年代感與憂郁氣質(zhì)，緊密契合影片的主題。跟上一部作品《狼的嘴》相似地，磁性的男聲旁白不時浮現(xiàn)，詩意地傳達出牛對人類世界的看法，而牛眼注視人類的畫面在幀數(shù)速率有別于托馬索的日常紀錄片段場景，營造出恍然入夢的氛圍，也令這個人物紀錄片逐漸沾染上玄幻的寓言氣息。同樣地，導(dǎo)演不忘在主人公的回憶場景與情節(jié)轉(zhuǎn)場里插入維瓦爾第的歌劇和檔案資料片（archive footage），糅合今與昔的影像流露出敏感憂愁的情緒氣質(zhì)。

然而，馬切羅這部詩意的實驗紀錄片并不如《狼的嘴》一樣具有強烈的情感沖擊力。劇本中虛構(gòu)出一個戴面具的天使普西奈拉（Pulcinella），以及一系列即興喜劇（commedia dell’arte）的情節(jié)，用以銜接托馬索和水牛這兩個重要的角色。也許是劇中主人公托馬索在拍攝中途去世的原因，關(guān)于這位宮殿守衛(wèi)者的劇情份量顯然不足夠，而面具天使這部分的虛構(gòu)情節(jié)有喧賓奪主的嫌疑，同時帶有生僻深奧的文學(xué)和宗教色彩，令觀眾一時難以理解和追隨導(dǎo)演的創(chuàng)作思路，因此在美輪美奐的復(fù)古影像與感傷的氛圍里漸漸感到淺薄空洞的情緒也是預(yù)料之中的結(jié)果。

電影在這片陌生而神秘的意大利開始了憂鬱和沈思的旅程，在導(dǎo)演的鏡頭下，一切晦暗都在殘破不堪的現(xiàn)實試圖回到那個田園牧歌般的過往，神諭般的降臨帶領(lǐng)觀者進入意大利懷舊的神話之旅。宮殿隱喻著啟蒙前的世紀，而如今政治和道德都在神褪去後的世界變得面目全非，宗教已然成為一種索求式的崇敬。堅守著最原初而純真的崇敬之情，托瑪索侍奉自然大地，以一己之力看守著破敗不堪的神聖場域，試圖找回那個失落世界的美好，卻終不敵時代紅塵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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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半島上仍然居住著祖先的儀式和神話，電影的實驗性將虛構(gòu)與現(xiàn)實同構(gòu)在一個世界中往返，刻畫成神秘而又真實的存在。下凡的天使牽引著牛，牛服侍主人，天使服侍神明。他們是都對那個發(fā)號施令的體系深信不疑的存在，水牛說，但那個體系卻忙得沒有時間停下來自我解釋。然而當人類的理性復(fù)甦之時，上帝的體系瓦解了，理性卻用牢籠重新困住我們。當導(dǎo)演從人格化的視角看牛，牛在這部片子裡便很可能是一種人的化身，正如同它們一樣，人都是自出生起就被拋入了這個注定艱難的世界，然後跟隨體系盲目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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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色的壁畫斑駁凋零，夜間掠奪與示威遊行映射著土地在逝去。誠然宗教在這個一度因此古老而輝煌的國度消散了，而托瑪索的那座宮殿是否還能復(fù)甦，往昔的美好是否能再度重現(xiàn)？吟唱到海水如深山牧場般翠綠，天然泉水慰藉著漂泊的心，陽光照耀在羊毛上與沙地別無二致，人們卻只能看到火山中的化學(xué)物質(zhì)。理性刺穿了自然母性的同時，也揭示著人類正在引領(lǐng)自己前往終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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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領(lǐng)著牛繼續(xù)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在這個旅途中他追問理性覺醒後反身性的疑問：人類應(yīng)當憑什麼而活，應(yīng)當為什麼奉獻？普西奈拉在女婦人的眼中看見了最澄澈的光芒，在人間泉水中啜飲到最甘甜的泉水，鄉(xiāng)間湛藍的天空和令人沉醉的牧園，終於選擇回到人世間。然而此時摘下面具的他，話語卻再也無法和動物相通，按照導(dǎo)演的意圖，只有參與這個社會的真正的人才能改變這個社會，只是當他失去面具之時，他也失去了與這個世界連結(jié)的純真，從而理性與自然呈現(xiàn)出無法辯駁的不相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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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失與美好》講述了水牛的死，一個人的死，一個想法的死和一個國家的死。那個崇高的意大利被垃圾所吞噬，被現(xiàn)代性吞噬——工廠高聳的煙囪、擁擠的海岸線、宮殿變成市政垃圾場。很明顯的是，導(dǎo)演試圖用詩意的衝動讓我們擺脫理性束縛重新感受自然和大地，一種去人類中心主義和物種平等的懇求。訴求一種人類在現(xiàn)代化後丟失的事物仍在水牛的精神中得以昇華的顯現(xiàn)，然而對於水牛本身精神的呈現(xiàn)不過寥寥數(shù)筆。更是，對這種絕望生活犬儒般的接納，面對殘酷現(xiàn)實與對未來的無可奈何使得這種呼聲軟弱無力，我們將所有美夢和幻想投射到失落的世界，銀幕落下後的瞬間現(xiàn)實對我們來說不過徒增同情，而這正是齊澤克所抨擊的當代最危險的保守型的生態(tài)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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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牛獨白到它的結(jié)局，既然最重要的是熱愛生活，從不後悔牛生，那為什麼在死亡的關(guān)鍵時刻還會掙扎和流淚呢？若進行如下解讀：天使普西奈拉最終落入塵世，是一種尼采式的轉(zhuǎn)向——如果必須受苦，要如何選擇——摘下面具褪去光芒，尋求一種擺除奴役的強力意志。然而水牛選擇不聽從普西奈拉，反倒回歸現(xiàn)實，希望在夢中「掌握自己的命運」，將自己可能的解放之路斬斷?；蛟S是意大利神學(xué)文化中尋求彼岸幸福的餘孽，水牛依舊只能膺服於命運甘居下流，幻想另一個世界的主人，使得原本的生成之力蕩然無存。以超出創(chuàng)作者本身的立意推測，若導(dǎo)演最終假借牛的自述來諷刺那些抱有幻想?yún)s又無所作為，寧願相信自己是個有靈魂但實際上很可能只是自我安慰的人或許更為深刻。如果你自己都不奢求自己的自由，還有誰能帶給你自由？導(dǎo)演意圖以低下的態(tài)度尋求一種牛與人最原初的信任與連結(jié)來打動觀眾，這種耶穌般的獻身注定將重走宗教衰亡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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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拍，我就讓水牛和普西奈拉走了。

第16屆#法羅島電影節(jié)#紀錄片單元第5個放映日為大家?guī)怼哆z失與美好》，下面請看前線孤世牧人們一步一念想的評價了！

Not Here：

走神了好幾次，太多沉悶的片子了。

大釗：

好家伙，《出租車》把劇情片拍成紀錄片，你把紀錄片拍成劇情片。面具男是遺失（已逝）之人，過來人間擁抱美好。

米米：

沉睡的人們， 將母系精神的無限力量， 賜給了那些一絲不茍，持之以恒的關(guān)懷者。 倘若這份防御有一刻怠慢， 倘若人類理性那甜蜜又冰冷的聲音刺穿了自然， 一切將會土崩瓦解。

子夜無人：

和索倫蒂諾的《絕美之城》《他們》一樣，所發(fā)出最大的嘆息聲仍然是關(guān)于那個黃金時代已逝的意大利。古羅馬宮殿的遺址上，只留下牧民孤守的蒼涼，而即便如此，很快連他也提前陣亡，把人生中最后的剪影遺落在這里。鏡頭紀錄的速度都跟不上這片國度飛速衰亡的程度，好像一種驚人的讖語一樣。從水牛眼中洞悉到的所有枯榮，都已經(jīng)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一部分，我們已經(jīng)沒有了，我們什么都沒有了。

法羅島帝國皇后：

吾輩牧人，畢生夢想乃使神宮光華重現(xiàn)，偶遇流浪牛犢，以牛奶善養(yǎng)之，奈何驟然殞命，神宮蒙塵一如往昔，小牛遷移任人割宰，悲乎哀哉，汝之珍寶亦是他人之糞土，瑰麗綺夢皆煉獄人間之笑談耳，如是，拼搏又何故? 理想、宮殿和小牛可視作三位一體，小牛的下場就是宮殿和理想的下場，我們歌頌耕耘者的赤子之心，可是種子播撒到田野卻看不見金色的麥浪，那么便是世界辜負了純真的赤子之心 把紀錄片拍的和劇情片一樣的詩意和質(zhì)感，確實驚人。

DAY5的紀錄片場刊將于稍后釋出，請大家拭目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