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印象

老版的四大名著電視劇，三國紅樓西游都可以一看再看，但我不忍回看的唯獨一部水滸。不是不好，是看一次印象就很深刻了，深到完全不敢再看第二次。作為女性觀眾，我實在不會偏愛它，但我仍然覺得,雖然水滸作為小說本身，無論在思想境界或藝術(shù)品味等方面于四大名著中都算是成就較低的，糟粕和詬病也不少。而難能可貴的是作為影視劇作品對原著的改編卻可圈可點很成功，剔除了小說的混雜陰暗處，描繪那么大一群人從義薄云天直走到英雄末路，電視劇已經(jīng)拔高了原著的境界，純度的提煉帶來了震撼的悲壯效果，讓人不忍逼視。

如果說紅樓的美人遲暮還算得上一種詩意的凄美，那水滸的英雄末路就只剩下慘烈的絕望。宋江征方臘，搬師回朝時一百單八將折損大半，七零八落，能活著回來的屈指可數(shù)。而宿太尉迎接梁山軍時，劈頭問的第一句話是，方臘到底是誰擒住的？好在有一出武松單臂擒方臘，成了蔡京高俅之流再一手遮天也堵不住悠悠眾口的鐵證。這忠義兩全的路走得如此心酸委屈直至慘淡凄涼，僅想到此，我就不忍看這水滸的后半部了。隨著東京太師府里密謀的毒計，蔡京含混不清的大舌頭，輕描淡寫的只言片語，上下嘴唇一碰，輕輕吹一口氣，整個梁山就此灰飛煙滅。好氣，好怒，又好恨！

只是我相信老版水滸的影像會使大部分中國人從骨子里升起一種小農(nóng)時代的親切感，雖不曾親歷，但卻是來自幾千年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傳承，那種古樸渾厚的感覺總讓人很難忘。嗩吶、胡琴，隨著趙季平的音樂展開了《清明上河圖》的卷軸，市井氣象，煙塵彌散之中還似飄著發(fā)酵的醇厚酒香，像是精彩評書的開場。土嘛？土是真土。但這就是真正的農(nóng)民兄弟。人物做舊派的服裝效果就像是從古畫中走出來的，那時候即便是最洋氣的東京街頭，林沖回了家也得撣撣身上的土，可我們喜歡的正是這種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土氣。水滸的布景、打光講究自然、質(zhì)樸、敦實，熟悉的親近感隨之撲面而來。光束從外面或演員頭頂部直接照下來，而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暗的，這樣的背景下映襯得人物并不是那么美，但強調(diào)的卻是劇情主旨真實大于美感的追求。像那束光照進(jìn)了紛飛然的歷史里，打開了一段早已塵封的往事。

里邊有首叫《兄弟情誼》的插曲，低吟婉轉(zhuǎn)的胡琴聲像依依話別走過一山一水連綿不絕的深情。讓人想起宋公明刺配江州途經(jīng)梁山泊，晁蓋等幾次三番勸他上山都被婉拒，眾人感慨送別。魯智深野豬林救林沖，將他一雙被開水燙過赤足行走遍布血泡的腳包扎了，一路用推車護(hù)送至滄州。還有一曲《林沖夜奔》，在武松六和寺出家的情節(jié)中也出現(xiàn)過。武松站在院中目送梁山軍遠(yuǎn)去，風(fēng)吹起他空空如也的衣袖。只是我忽然覺得在這滄然又壯闊的背景樂里，武松與宋江的初識仿佛就在昨天。在柴進(jìn)的莊上，宋江把武松送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仍不舍離去，他說，現(xiàn)如今我宋江是有家難回，見兄弟回家，我心中高興。武松一抱拳道，哥哥保重，我們有緣定會再見！原來，這開始和結(jié)束都還是那句話，送君千里，終需一別。

是什么情由讓自己作為一個女子被水滸反復(fù)感動、落淚，因為這樣的作品接地氣，因為那樣肝膽以照、生死相托的情誼實在是太遙遠(yuǎn)而稀缺了。林沖選擇忍，魯智深就陪他一忍到底；林沖殺不了高俅，可始終沒有怨恨過宋江；武松不認(rèn)可招安，卻也跟隨他一路出生入死直至功成名就，空留下斷臂遺恨；李逵陪著宋江喝毒酒，說他不反了，也不活了。這是一種跨越三觀依然存在的義氣，雖然局限于僅有的選擇卻依然傾盡所有的轟轟烈烈。為什么陷入水滸了？因為從來不知漢子之間的情意也可以如此動人。姐妹情終不似兄弟義氣，張愛玲說女人本就是同行，寶釵和黛玉再好，中間也隔著一個賈寶玉。而那些隨著歷史飄然遠(yuǎn)去的情感竟如此天真純粹，像是永遠(yuǎn)被封印在這些故事里的一枚晶瑩琥珀。也許這就是我們的水滸情結(jié)，一種因不可實現(xiàn)而難以割舍的理想主義情懷。

林沖的批判性

為什么水滸這樣好看，這樣教人難以釋懷。因為它是悲劇，是忠義達(dá)到極致頂峰卻依然不被主流社會所接納的冤屈。讓人看了不甘，內(nèi)心充滿矛盾掙扎，感到一顆心無處安放，不知是愛是恨。這是整部水滸的基調(diào)，也是戲劇所希望達(dá)到的悲劇美的藝術(shù)效果。這是一種在時代和階級矛盾中無法解決的必然性悲劇，卻也是投入寄托了感情的讀者和觀眾們無法接受的殘酷現(xiàn)實。為了釋放情緒，撫平傷痛，宋江的愚忠無疑成了眾矢之的的替罪羔羊，在憤恨與怨怒之下，人們會忘記這個核心人物自身的悲劇性，自然不會去同情他了。而人們最同情的會是誰呢？所有的人物最終都籠罩在悲劇的陰影之下，那個以自身的悲劇隱喻著整個梁山命運的人物又是誰呢？人們會很自然地想到林沖。

從個人情感來說，98版水滸最令我觸動和同情的兩個人物一是宋江，二便是林沖了。因為宋江孤獨的使命感使得他不被理解，這一點反而成為了我對宋江無法釋懷的原因。因為雪健老師把自身真實感融入人物帶來的極致渲染和震撼，我被那種在殘酷現(xiàn)實面前百折不回的理想主義神經(jīng)質(zhì)深深打動了，因此不論原小說如何，我始終認(rèn)定這就是我心目中的宋江。然而對于林沖，種種細(xì)節(jié)卻讓我有太多無法言明的感懷。如果宋江的愚忠讓人恨，那么林沖的迂腐何以教人憐？98版水滸的片頭中，野芒的名字為何能緊隨雪健老師之后成為第二領(lǐng)銜的重要角色？在理性的分析之前，我卻只隱隱得出一個感性的比附：紅樓有黛玉葬花，水滸有林沖夜奔。黛玉千回百轉(zhuǎn)的心思起伏，林沖蕩氣回腸的命運波折，好似英雄美人的同一曲悲歌。

林沖在小說中的出場，書說他：“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后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huán)。身穿一領(lǐng)單綠羅團(tuán)花戰(zhàn)袍，腰系一條雙搭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瓜頭朝樣皂靴，手中執(zhí)一把折迭紙西川扇子?！崩渖登逅蓛舻囊粋€人，并不同于五大三粗的漢子。習(xí)武之人，手里不拿刀槍卻拿把折扇，這就很說明問題，林沖隱忍的性格，其實骨子里似一種迂腐的書生氣。野芒老師是一大群北方漢子演員中唯一的南方人，使林沖的形象除了豐神俊逸之外，更添儒雅涵養(yǎng)的氣韻，站在眾人之間自顯得卓爾不群。

水滸寫林沖，重在表現(xiàn)人的社會性和復(fù)雜性。林沖的隱忍、懦弱和避事，一方面與他自身的社會背景有關(guān)，一方面也是作者有意借林沖的形象來最大化的實現(xiàn)小說的批判性。林沖是一個立意大于形象，極附思想深度的人物，更像是和我們一樣普普通通的人，不得已在這塵世間委曲求全摸爬滾打。他并不是簡單意義上的超級英雄，但平民式的親近感讓人不禁心生憐惜，人物的形象雖然不那么高大，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人物為了突顯戲劇的效果而做出了讓步和犧牲，但其中豐富的層次與深刻的意蘊卻更耐人尋味。林沖的性格越是慫，越是能把作品的批判性推向極致。林沖的“慫”就是批判性，林沖的“不想革命”就是批判性。而把一個最“不想革命”的人最終推向革命，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逼上梁山”，才可見那個千瘡百孔的大宋朝廷壞到了怎樣的地步。

不同于水滸中眾多的少年英雄，林沖一出場已是人到中年。相比仗義江湖的血性男兒，林沖則更顯得兒女情長，為了保全和珍惜當(dāng)下所擁有的一切，他可以做到最大限度的隱忍。你看他被押解滄州，途中投酒館吃喝都要尊兩位差役坐上位。你看他被滾水燙了腳，只暗自叫苦卻不發(fā)一聲。你看他任自己怎樣口渴也只肯喝一口水，把卑微的仁善留給了兩個要取他性命的無恥之徒。你看他在滄州和店小二喝酒，人家尊他一聲“林教頭”，他卻說，我現(xiàn)已是朝廷的罪犯了，什么教頭不教頭。這倒讓我想起同是遭刺配的宋江，路過梁山被晁蓋留下吃酒都不肯開枷卸鎖，正色道：“這是朝廷法度！”但細(xì)想，宋江獲罪到底是因為自己意外過錯殺人，是實罪，而林沖從頭到尾都是蒙冤遭陷害，即便如此，他絲毫都不感到冤屈，依然老老實實“伏法改造”。從滄州牢城改派到草料場管事，林沖感到十分高興，他似乎看到了有一天自己可以重新做回“奴才”的希望，他甚至興奮地兀自在雪地里舞了一段漂亮的花槍。想起后來吳用那句一語道破的感慨，好一桿林家槍，只可惜上不能除奸佞，下不能殺惡霸，只能憑空對著風(fēng)雪而舞。但此時的他并不知道，自己人生最悲涼的一幕即將上演，那是一個“想當(dāng)奴才而不得”的時代。

如果問，水滸的戲看誰看得最過癮，那自然非武松莫屬。從景陽岡到陽谷縣，從快活林到鴛鴦樓，無一處打得不痛快，無一處不演得酣暢淋漓，讓看客們都覺得自己也跟著做了一回大英雄。如果問，水滸的戲看誰看得最憋屈，那就只有一個林沖。從他捉住高衙內(nèi)的那一拳沒揮得出去開始，從他一腳踏上跟著楊志去東京的船又收回來開始，從他提刀來見被擒上梁山的高俅卻沒砍得下去開始，多少回他想做自己，多少回他都做不成自己。若是換了武松李逵，出身貧寒一無所有倒也百無禁忌，這樣的話，高俅恐怕早就死了千百回了。然而林沖畢竟有過春風(fēng)得意之時，因而他總抱著一絲重回體制內(nèi)的希望而一再妥協(xié)隱忍，遇到一個林沖，高俅就總也死不了。我們期待英雄們受盡屈辱后的揭竿而起，因為他有能力，有道德合法性，造反有理。我們迫不及待想看到林沖充滿悲劇的覺醒，我們是把個人的期許托付給了林沖去實現(xiàn)，等著盼著看八十萬禁軍教頭怒發(fā)沖冠，大開殺戒，最后尸橫遍野，逼上梁山。但盡管我們都目眥盡裂的預(yù)備爆發(fā)了，可施耐庵全不理會讀者的心情，他要于眾多的英雄之中塑造一個另類的林沖，人強命不強，你看他的外在有多強勢，內(nèi)心就有多糾葛。

風(fēng)雪山神廟，被逼入絕境的林沖終于奮起反抗。雖然也是同樣的豪氣沖天，但林沖殺人前的說辭卻是其他好漢沒有的。林沖殺人，像是到了最后的節(jié)骨眼還非得再腦補一遍慘痛的回憶殺，控訴仇人的罪狀，求一個心安理得不可，生生被他殺出了一種文質(zhì)彬彬的氣息來。最后的決斗，林沖一邊打殺著一邊和陸謙對話，連那致命的最后一刺，林沖都撇過了臉去說，我不愿殺人，也不想殺人，是你們逼我殺的!何以至此，其實林沖絞殺的不是別人，恰是自己內(nèi)心最后的一點希望。那一刀一槍下去就代表他將永不能回頭，那是他與自己幸福美滿的去日時光做最后的訣別，又怎能干脆得了？

按理說，風(fēng)雪山神廟之后，林沖已是萬劫不復(fù)，然而此時此刻他想到的還不是落草。他被關(guān)在了官場的體制外，然而卻也并沒有把自己立刻納入強盜的體制內(nèi)。關(guān)于林沖的去向，小說里只用了一個含糊的“投東去”，他只是為了逃避官府的追捕，實際心里并沒有方向。又說林沖投東去途遇一幫值夜的莊家漢，借火烘了衣裳，再要酒喝，橫豎就是討不到。如果換了其他好漢，既已成了亡命徒就不怕再背人命，肯定又是一番打殺死傷，但林沖只是用槍挑起那爐中火炭來燒了老莊家的胡子，打散了眾人了事。罷了醉倒在雪地里，被一伙人擒住了吊打到求饒，這才叫柴進(jìn)撞見：“教頭為何到此，被村夫恥辱？”

柴進(jìn)舉薦林沖梁山入伙，但那時候晁蓋還未上梁山，更沒有宋公明，只有一個嫉賢妒能氣量狹窄的王倫。那時的梁山泊并沒有眾好漢舉義投奔的顯赫名號，對林沖來說，不過是一片走投無路不得不委身的蠻荒之地。堂堂八十萬禁軍教頭，忍辱負(fù)重折拜一個落魄酸秀才，偏偏要他提一顆人頭來立投名狀以表決心。林沖心慈手軟，除非高俅，對無辜之人下不去手，活生生只憋屈到仰天長嘆，想我林沖如今想做個強盜都做不成！直至火并王倫擁立晁蓋，那多半也是受人利用而為之。帶頭大哥換了一位又一位，與仇人狹路相逢一遭又一遭，林沖的仇卻始終都報不了。最后只氣到在江邊吐出那一口血，恨至極處，魯智深無奈何徒手劈倒了一匹馬，林沖這凄苦的一生也終于走到了盡頭。他不夠奸佞，混不了仕途；他不夠狠辣，也做不得強盜。到了緊要關(guān)頭，水滸的林沖和紅樓的黛玉一樣，成了保全大局，不得不被舍棄的犧牲品。

林沖的藝術(shù)性

縱觀98水滸的幾大主演，宋江自然是精神核心人物，武松代表了最典型的好漢養(yǎng)成之路，魯智深在千帆過盡之后禪定，李逵象征著一派天真到底的少年之夢。在這熱血沸騰風(fēng)生水起之間，我們唯獨看到一個經(jīng)過了凝斂冷處理的林沖，看他失意潦倒之際喝的是冷酒，吃的是冷食，風(fēng)雪山神廟遭遇的是他人生的嚴(yán)冬。這種特殊的人物氣質(zhì)，對作家的筆力和表演者的功底來說，都是一種嚴(yán)峻的考驗。

98版水滸林沖完全是按儒將的標(biāo)準(zhǔn)打造的，在此不得不感嘆張紹林導(dǎo)演大膽而又精準(zhǔn)獨到的選角眼光。而對野芒老師來說，雖然頂著角色反差和武戲短版的巨大壓力，有矛盾有顧慮，但最終還是決心放手一搏，塑造了一個不同于原著而又獨具風(fēng)格意義的豹子頭林沖。林沖的人物特征重點靠文戲來塑造，而武戲場景也可謂行云流水、瀟灑飄逸，自成一派。妝容吊眼角的設(shè)計使得演員與角色更為契合，提升豐潤了整體的精氣神而顯得英姿勃發(fā)。委屈隱忍處，林沖目光深邃憂郁，而憤然怒起處卻是目眥盡裂。林沖殺人前的憤懣仇恨以及積蓄的哀傷，雖不失銳殺之氣，但同時又會使人心生憐憫，這是他特別的地方，也足見演員內(nèi)心戲和潛臺詞的功底。以前只覺得林沖不一樣，卻說不出這些細(xì)節(jié)來，其實這種傳統(tǒng)的審美，對這種中國式帥氣的認(rèn)同和感應(yīng)，即便是在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卻也并不阻礙潛移默化中對藝術(shù)的欣賞，不得不說，這是多么強大的文化基因！

雖然林沖經(jīng)歷了重重劫難，遭遇了種種不幸，難得的是他始終秉持著自己本性中的正直和善良，不曾因草莽的身份而乖張暴虐胡作非為。也正因如此，他猶顯得不合群，從晁蓋那里的“三朝元老”以至淪為后來只管沖鋒陷陣的部將，竟和紅樓中黛玉一般，同是寄人籬下，可悲可嘆，無處話凄涼。野豬林、山神廟，乃至梁山落草，看林沖非但感覺不到好漢應(yīng)有的爽利痛快，倒有種黛玉葬花、焚稿的凄楚與辛酸。可細(xì)想來，做好漢，有本事并不稀奇，但有本事卻審時度勢，不逞能不蠻干，有度量存善意懂忍讓才能讓人敬佩。一個精彩的人物形象從來不是純粹的好與壞，而是于復(fù)雜矛盾中見其深刻的魅力。站在旁觀的角度只覺得林沖忍氣吞聲，若真的設(shè)身處地自己也未必有更好的選擇。險惡而骯臟的時代環(huán)境，縱使你與世無爭也難以自保。想起秋風(fēng)漸起的東京街頭，林沖借酒澆愁顫巍巍遠(yuǎn)去的蕭索背影，那看似平靜安穩(wěn)的表象之下，有多少冷暖自知無法言說的惆悵。為功名家室所累，受那許多窩囊氣，也許林沖算不得大英雄，卻仍然是個好人，而這骯臟的人世間卻容不得你選擇只做一個單純的好人。

林沖是個好人，好在他有情有義。發(fā)配前給了妻子一紙休書，自知無法保全不如放人家一條生路。他不自私，不拖累人，他放得下大丈夫的聲名。林沖是個好人，好在他不強出頭?；鸩⒘送鮽?，論資歷論功勞，他完全可以和晁蓋爭一爭。但他不求做英雄，只想安身立命，有一席容身之地就滿足了。這樣的人，不做頭領(lǐng)也是個將才。林沖心細(xì)，大雪壓塌了草料場的房子，撤離時他還不忘把炭盆里的火星子一一踩滅，這就說明后來的大火和林沖沒有半點關(guān)系。林沖做事周全，到滄州時，差官問他路上使用的推車怎么處置，林沖說，扔了可惜，不如等路過前面的人家送了也算做個順?biāo)饲?。林沖并非喊打喊殺的一介武夫，他有謀略有規(guī)劃。晁蓋征討曾頭市，史文恭一再挑釁，林沖只是勸晁蓋，我們是星夜兼程人困馬乏，而對手以逸待勞早有準(zhǔn)備，不如先安營扎寨暫做修整，再戰(zhàn)不遲。而晁蓋一時意氣，仍要強攻，這才遭了暗算。

98版水滸對林沖故事的設(shè)計可謂曲折起伏、前后呼應(yīng)，于細(xì)節(jié)處見深意，是匠心獨具精雕細(xì)琢之筆。通過導(dǎo)演的立意，演員的詮釋，原著中堪稱“小張飛”的林沖被打造成了有板有眼英氣儒雅的武生形象。野芒老師的表演，弱化了原著中林沖的懦弱怕事、優(yōu)柔寡斷的缺憾面，將其轉(zhuǎn)換成一種有涵養(yǎng)的持重內(nèi)斂，塑造出更能為觀眾所接受的林沖形象，并得到了廣泛的認(rèn)可和好評。真正的好作品是能夠做到讓歷史戲劇化，讓戲劇歷史化。用真實感打動人，樹立人物積極的精神面來感染人、激勵人，讓人們愿意相信這就是真正的歷史人物形象。劇中的宋江如此，林沖亦如此。

梁山聚義，林沖排名第六，上應(yīng)天雄星，位列馬軍五虎將。雖說是虎將，但林沖的武戲并不多，不到萬不得已不肯出手，但一出手，場面卻并不像其他好漢那樣熱鬧聒噪，風(fēng)風(fēng)火火，倒另有一番別致。攻打曾頭市，李逵是兩把板斧劈頭蓋臉地為宋江爭頭功，而林沖使的是一桿出奇制勝的回馬槍。在橫?？ぐ舸蚝榻填^，那情形“當(dāng)下又吃過了五七杯酒，卻早月上來了，照見廳堂里面，如同白日?！绷譀_是肩挑明月，未遇敵手，何等好看。最要緊說的是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正是嚴(yán)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fēng)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

這看似自然的天氣現(xiàn)象，實則醞釀著一場巨大的陰謀。小說交代得清楚，陸謙等人早就來到了滄州，為何等了六天才對林沖動手，只為等這場大風(fēng)雪。風(fēng)一大，草料場失火，火勢才會蔓延，林沖就必死無疑。但也恰好是這場大雪，壓塌了草料場的房舍，林沖迫不得已來到附近的山神廟暫避，怎料竟幫他躲過一劫。也正是因為這大風(fēng)，林沖怕廟門關(guān)不嚴(yán)實，搬來一塊大石頭抵在門后。這塊石頭恰好把陸謙等堵在了門外，才讓林沖在廟內(nèi)聽到了幾個賊人的一番交代。這看似自然的風(fēng)雪其實是一場社會性的布置，是林沖躲不過逃不掉的命中注定。小說情節(jié)沒有一處是偶然，沒有一步是虛設(shè)，可見施耐庵寫林沖是何等的功力。

施耐庵把水滸中最壯闊而悲愴的場景留給了林沖，足見對他的厚愛。于數(shù)百年后多少讀者的心中，于那個悲壯的寒夜里，煞白冰冷的雪，凄厲呼嘯的風(fēng)，殷紅燃燒的火，林沖獨自佇立在那茫茫的曠野之上，呼吸著凜冽而帶著血腥的空氣，孤獨而悲涼地嘆道：“好雪?。　痹?8水滸的片尾插畫中，林沖的形象一改好漢們典型的虎背熊腰高大挺拔，他挑著花槍低低的身影是那樣壓抑而彷徨。那一晚白茫茫的大雪并非紅樓中的天地潔凈，而是來處已被凄然掩埋，前路又迷亂蒼茫的慘淡嚴(yán)酷?？墒呛苌儆腥藭枺蛟S也沒有人知道，那一刻，是什么支撐著林沖艱難而決然地前行呢？或許這句話，我們該問問自己。

撇開故事設(shè)計，如果設(shè)想一下，林沖在野豬林就被害死了，這更符合天道不公的常態(tài)。那樣的話，如果僅限于一種無原則的善良和不能被認(rèn)同的正義感，似乎我都不覺得同情他了。但又想到，不管處于怎樣絕望的境遇之下，他都渴望活下去的那種不知是卑微還是堅毅的決定，又使我感到，這個人的精神并沒有垮。屬于林沖的嗩吶聲不在風(fēng)雪山神廟，而是在這之前宣泄憤懣的一段舞槍之中。對于林沖，這是他心中一直積蓄潛藏的豪氣；對于林沖，殺人前的準(zhǔn)備動作比殺人本身更顯得重要。

林沖的局限性

不是所有的仇恨都會得以昭雪，也不是所有美好的愿望都能實現(xiàn)，人們都渴望精彩圓滿的故事結(jié)局，而殘缺的悲劇卻更是一種常態(tài)。遺恨讓我們記住了林沖，也記住了整個梁山泊的前塵往事，但這樣的遺恨卻讓寫林沖看林沖演林沖的人們都不得痛快。

愛讀《金瓶梅》，不是因為作者給我們看到人生的黑暗——要想看人生的黑暗，生活就是了，何必讀小說呢——而是為了被包容進(jìn)作者的慈悲。慈悲不是憐憫：憐憫來自優(yōu)越感，慈悲是看到了書中人物的人性，由此產(chǎn)生的廣大的同情。 ——田曉菲《留白》

林沖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只是太狠?？此愕玫?，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業(yè)來，然琢削元氣也不少?！鹗@評水滸

雖然是同一個小說人物，在不同的讀者那里會有許多不同的解讀，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解讀。人性本就是復(fù)雜多變的，通過作者疊加寄托在人物身上的感情就更復(fù)雜了，甚至寫著寫著就已和初衷不同，沒有辦法控制或改變了。待寫完以后，也就失去他了，把他徹底交給讀者了。然而什么是真實，每個人看到的是不同的真實，你愿意相信并付諸信念的才是屬于你自己的真實。

林沖每個階段的行為都頗受爭議，可褒可貶是人物性格復(fù)雜性所至：不懲治高衙內(nèi)，可以說是隱忍，也可以說是窩囊；休妻，可以說是深情，也可以說是薄情；火并王倫，可以說是大義，也可以說是不義。但說到底，因為人物的悲劇命運卻使我們對林沖飽含了同情與惋惜。如果說林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這股狠勁是林沖于絕境中蓄勢待發(fā)展現(xiàn)的張力和潛能，風(fēng)雪山神廟如此，火并王倫亦如此。

但我們設(shè)想一下當(dāng)年施耐庵創(chuàng)作水滸時的心境，他何嘗不想給予林沖，給予梁山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但迫于時代局限性，他卻不可能這么做。不管小說具有多么豐富的想象和虛構(gòu)的空間，思想與精神上都不可能逃離社會價值觀的主軸，金圣嘆說林沖寫得太狠，實因為施耐庵寄托太深而覆水難收的痛處。他先讓這些好漢都統(tǒng)統(tǒng)擺脫掉世俗體制的束縛投奔梁山，卻沒有辦法為他們想出一條比招安更好的路。各種小說版本設(shè)計的林沖結(jié)局，不是糊里糊涂的病死，就是不能得償所愿的屈死。這種結(jié)局在傾注了感情的讀者那里是模糊含混不能被接受的。所以，后來的金圣嘆看到了這樣一種無法彌補的殘缺和遺恨，最后腰斬水滸，但那仍然只是一場不愿醒來的夢。

直到武俠小說出現(xiàn)，因為主流價值觀在社會動蕩中的傾頹，一切舊秩序都失去了合法的效力，人們不得不尋找新的精神依托。武俠小說的作者適應(yīng)了這種需求，構(gòu)建出一個完全平行于正常社會體制之外的江湖世界。那些政府官家實現(xiàn)不了的道義、公平，在武俠江湖中的俠客那里統(tǒng)統(tǒng)得以實現(xiàn)。可以說，水滸就是武俠小說可追溯的雛形。林沖在水滸中的立意，于批判性的同時也可見作者的慈悲，人物悲情殘缺的復(fù)雜性證明了作者創(chuàng)作的矛盾與掙扎，正因為這種慈悲與矛盾始終貫穿于作品之中，使得林沖不再是那種單向的超人般的英雄，而成為特殊的非傳統(tǒng)意義的俠的雛形。

央視版《天龍八部》蕭峰與阿朱

怎么解決這樣的殘缺與遺恨，燕青的結(jié)局是施耐庵無意中指引的一個方向。到金庸就完全擺脫了世俗禮教的束縛，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非傳統(tǒng)意義的俠。在情感上也不再是以傳統(tǒng)觀念體現(xiàn)的簡單粗暴，女主角的出現(xiàn)占據(jù)了小說的重要位置，讓我們看到一個情愛、家國、天下匯聚交融的廣闊而又旖旎多姿的江湖。似乎可以說，林沖的殘缺與遺恨成全了之后的雙雙對對：楊過和小龍女，蕭峰和阿朱，令狐沖和任盈盈。林沖的殘缺與遺恨也使得趙季平的音樂里不僅可以有劉歡，也可以有王菲。在與林夕合作的主題曲中竟也傳出了這般纏綿悱惻的聲音，像是水滸里被誤解扭曲的女性們跨越時空的補白：你給我保護(hù)我還你祝福，你英雄好漢需要抱負(fù)，可你欠我幸福，拿什么來彌補，難道愛比恨更難寬??？！所有的殘缺與遺恨在光陰的流轉(zhuǎn)歷史的演進(jìn)中都以另一種形式得以圓夢。

最后讓我們再回到林沖夜奔，回到他命運轉(zhuǎn)折處那個最重要的夜晚。在風(fēng)雪山神廟這一節(jié)，我想所有的讀者們都會拋開水滸中的其他人物，心中只剩下林沖，仿佛他正站在巔峰的舞臺中央，所有的聚光燈都在他身上匯聚。戲曲表演中有句口口相傳的行話道，女怕《思凡》，男怕《夜奔》，說的就是演繹這段高潮情節(jié)的復(fù)雜難度。為了表現(xiàn)人物悲憤交加的內(nèi)心矛盾所帶來的張力與震撼，演員必須滿宮滿調(diào)邊舞邊唱，幾乎每個字都帶身段，一招一式的走位極為繁復(fù)，對演員的功底是極大的考驗。因為作者的深刻立意留給了林沖這樣極致的渲染，因為作為普通人的感同身受，讀者和觀眾給予林沖的是那樣可親近的悲憫。如果說紅樓的黛玉葬花是一種個人的行為藝術(shù)，那么水滸的林沖夜奔也算是道盡了人生的無常和命運的坎坷，是惡劣的自然性和社會性共同創(chuàng)造的行為藝術(shù)。林沖的故事被這樣宏大的場面烘托得如泣如訴，火里映著雪，雪里挑著槍，林沖終于戴著氈笠，掛著酒葫蘆走進(jìn)了那片漫無邊際的風(fēng)雪之中，走進(jìn)了屬于他的宿命。林妹妹高潔，只問“何處有香丘”；林教頭委屈，卻也沒個安身所。無論是入仙境還是落塵埃，他們都是求而不得。好在這一切都不是真實存在的，好在他們都只是一種極致的戲劇美的表達(dá)。而一說到他們都不是真實存在的，我卻茫茫然如大夢初醒，不知是幸是憾......

水滸心結(jié)

雖然水滸是一部漢子戲，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喜歡它的女性，臺前幕后為它付出過艱辛努力的女性并不在少數(shù)。二十年前有一位名叫陳枰的女編導(dǎo)，甘愿放下手頭的工作，用近兩年的時間跟隨水滸劇組輾轉(zhuǎn)大江南北拍攝專題。回首90年代的影視劇創(chuàng)作，也正是因為這些理想主義者們的存在，才會涌現(xiàn)出許多像水滸傳這般傳頌至今的經(jīng)典名作。毛姆在《人生的枷鎖》中寫到，不可思議的是，大凡每個經(jīng)歷過痛苦幻滅的人，由于受到內(nèi)心那股抑制不住的強勁力量的驅(qū)使，又總是有意無意地再給現(xiàn)實生活添上一層虛幻的色彩。如果用這句話來理解劇中宋江對招安的執(zhí)著，那么這種新穎獨特的觀點體現(xiàn)的就是現(xiàn)代人借演繹經(jīng)典對理想主義精神作出的全新注解。這無疑是一種催人奮進(jìn)的力量，一次不行就再來一次，水滸的拍攝過程中，有多少導(dǎo)演硬性要求的“再來一次”，又有多少演職人員力求完美主動請戰(zhàn)的“再來一次”，相信水滸的理想主義也點亮了這群人之后演藝生涯中的璀璨星空。野芒老師在水滸二十年聚會上朗誦的那首詩里說，雖然老了，依然要做到所能達(dá)到的最好。至今，野芒老師仍以他精湛的演技和對藝術(shù)的執(zhí)著追求活躍在話劇舞臺上，讓人感慨光陰似箭，但人生亦如詩。二十年后，隨著丁海峰向李雪健道出了那一聲闊別重逢的“哥哥”，千載之前的遺憾便在那一刻的機(jī)緣中得以彌償。

過去一直不喜歡宋朝，因為他重文輕武偏安一隅的陰柔氣質(zhì)，追求極致的文雅而忽略了人性的粗鄙。北宋的結(jié)局正如田曉菲所說，倘使一個文明有系統(tǒng)地潔癖下去，最終恐怕只落得一個妙玉的結(jié)局。高俅為了徽宗的艮岳運盡了太湖石，王希孟被蔡京選入宮廷畫下《千里江山圖》；宋江喝下了毒酒，武松葬在了西湖畔?？仗撳钊醯膰抑黧w背景之下，總有豪邁曠遠(yuǎn)的個體悲歌。這些亦真亦幻交錯重疊的歷史故事如一張神奇的網(wǎng)，構(gòu)成了人與人之間有形或無形的聯(lián)系，直至今天也應(yīng)著某種機(jī)緣巧合，讓我們觸碰到一個而串聯(lián)起更多。交錯重疊，交錯重疊，我才想起自己也曾去過開封，那里古城的風(fēng)貌依稀如舊，我記得當(dāng)時聽過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因為史上黃河的多次決堤，千年前的東京汴梁已被淹沒在地底幾十層的淤泥之中，此刻真實的《清明上河圖》就在我們腳下。

關(guān)于北宋最生動的認(rèn)知，對于我來說是從98水滸開始的，因此心中一直有個水滸心結(jié)。雖然身為南方人，但總覺得內(nèi)心深處隱隱根植著某種北方的情懷。我深信自己的祖先是北方人，楚地的先民來自中原腹地，是被周王朝流放的一方諸侯。屈子與汨羅，賈誼與長沙，蘇軾與黃州，這里有許多關(guān)于放逐的故事，因為理想與夢的交匯，使這方水土浸染了一層凄迷又壯麗的神秘。我想，若有來生，我希望如林沖一般做個既仗義江湖又兒女情長的漢子。而這一生，雖然也像是被放逐了，但慶幸的是我的心依然被那些過去留下的印記所牽動。記得那一日歲月靜好波瀾未起之時，錦兒在窗下問林娘子，貼身穿的衣物，繡這么美的花樣是給誰看呢？人生在世，雖有些東西不足為外人道，但于自己是要一貫秉持的。而對我來說，也像是用文字刺繡，雖不知繡的是喜鵲或杜鵑，歡唱或悲鳴，卻只想揀一處春寒料峭的枝頭，發(fā)出一點屬于自己的聲音。

雖然不是一朵雪花，有時也想上那樣的荒街去惆悵，哪怕會變成一團(tuán)雪泥?；蛟S橫穿《清明上河圖》就可以進(jìn)入這樣的市井街巷，在《清明上河圖》里是否可窺見宋朝的惆悵？大到歷史小到人生處處可見的惆悵。只是為什么莫名地想到穿越這樣的街巷，倒也像雪花，不為方向，只為漫無目的地飛揚。將人放入歷史里便渺小得猶如一顆塵埃，一朵雪花，只剩下漫無目的地飛揚了，仿佛這也是某種特權(quán)特質(zhì)的自由精神使他們不再渺小。

于2020年1月19日完結(jié)

發(fā)現(xiàn)“四大名著”，我只寫了《水滸》這一篇劇評?！都t樓》、《三國》是真寫不出來，只有三個字：好！好！好！想起寶玉懷念黛玉，當(dāng)年晴雯死了尚能寫《芙蓉誄》，如今林妹妹死了，卻一個字寫不出?，F(xiàn)在自己也遁入紅塵了，是不是玉也濁了，遺失了？反倒喜歡上了這真實版《清明上河圖》里飛揚的塵土。休要傷春悲秋，難道下次該寫猴哥了嗎？

這版《水滸傳》只完整地看過一遍，就在首播的那年，可是印象卻特別深刻。作為女性讀者是排斥看原著的，是李雪健的宋江讓我對這個人物和小說有了新的認(rèn)知。

還是覺得，首先值得一提的是這部電視劇的布景和服裝。無處不在的塵埃，土氣而親切。真的是無處不在的塵埃，大多數(shù)白天的戲都在陽光普照的晴天，即便是關(guān)著門，從縫隙漏下的光線里都滿是紛紛飛舞的塵土。好漢們一抖手，一踢腿就形成一團(tuán)團(tuán)的塵云。他們原本來自于鬧事街巷，水里趟土里滾，這才是最真實的寫照。那時候的大街確實如此，只有迎接大人物到來的時候才會“清塵灑道”。感覺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過一天，怎么也得吃個二兩土。如果你曾在偏遠(yuǎn)的山村里呆過就應(yīng)該知道，下雨天是用不著穿好鞋的，因為那無異于自毀。你只能和當(dāng)?shù)厝艘粯哟┮环N膠質(zhì)的套靴，防泥防滑。不管是多么潔癖的人，十天半月之后，你看起來也就和當(dāng)?shù)厝瞬畈欢嗔?。那時候并沒有深層清潔保濕美白隔離防紫外線的洗面奶，所以但凡被稱作美人的就是真正的美人了。從此以后，那樣的粗布衣服，那種從衣服紋理間透出的，仿佛經(jīng)過歲月洗禮而顯得黯淡陳舊的質(zhì)感與光澤，我在別的電視劇里就再也沒有看到過。人們習(xí)慣于追求精致與完美，卻忽略了真實與貼切。

我唯一一個演遍四大名著的美人

四大名著里，《水滸傳》是最有群眾基礎(chǔ)的一部，因為它的背景更貼近大眾生活。像西方崇拜超人一樣，每當(dāng)我們受到了社會的不公平待遇或者面對無力阻擋的災(zāi)禍時，就會期待那么一群俠肝義膽行走江湖的好漢出現(xiàn)。大概在每個男孩子的童年記憶中，都有過類似這樣的憧憬。許多個午后或者黃昏，當(dāng)我們獨自靜靜地坐在家門口發(fā)呆時，總會想象著巷子里走過幾個握刀把劍的人，他們大步朝你走來，拍拍你的肩膀說：“嘿！兄弟，咱們上梁山！”羨慕他們的仗義疏財，大氣闊綽。單人就要整桌的酒席，燒雞肥羊鮮魚，只管揀最好的上。隨便就是二斤醬牛肉一壇好酒，整錠的銀子不用找。趙季平的那段經(jīng)典配樂，隨著英雄們的揭竿而起揚善懲惡，高亢的嗩吶聲聲直聽得人熱血上涌。“俠”的概念，已經(jīng)融入了中國人的血液。

只是我想說的重點不在這里，如果這部電視劇僅僅是描寫“爺爺生在天地間，不羨神仙不做官；英雄不會讀詩書，只在梁山泊里住”的豪邁和灑脫，顯然還是淺薄了些。我想說的是一個更為悲切的話題，所謂“愚忠”。

押司哪里去？哥哥，你扛把大刀做甚，會耍嗎？兄弟有所不知，不會耍也嚇唬嚇唬人，嘿嘿！

當(dāng)年引足令高力士脫靴的李白，之后被驅(qū)逐出長安，乾元二年（759年）蒙大赦重獲自由。那個曾經(jīng)多么狂放不羈的詩仙啊，不過因為看到了一線生機(jī)，卻寫下了“千里江陵一日還”這樣于瞬間“滿血復(fù)活”的詩句，來表達(dá)他迫切希望回歸到政治中心的愿望。還有那個被朝廷賜予了“新建伯”的空頭名號卻冷落數(shù)十年的王陽明，只有每逢起叛亂之時，才會被再次想起。而他也從來不辭，拖著病軀四處征討，最終離世于歸鄉(xiāng)途中。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愚忠”吧。類似于儒家說教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而我卻不想把它稱為“愚忠”，因為我覺得，那都是“赤子之心”。

而宋江這個形象，顯然沒有前兩者那樣“高大上”。每當(dāng)看著李雪健矮小黑挫的身影移著細(xì)細(xì)索索的步子走來走去有些滑稽的樣子，倒讓我想起一個備受丈夫冷落的棄婦來。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到底是一種犧牲還是懦弱？反正也是根深蒂固了，就像這個已經(jīng)被扭曲了的宋江的形象。

扎心了，老鐵。。。

當(dāng)宋江的臉上終于被刺上金印的那一刻，從雪健老師的眼角滲下一滴眼淚。他本可以不必自首，梁山已派人尋了他多次。為了盡孝道，他一辭再辭。也不僅于此，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仍然抱著那一絲希望，所謂他期盼的朝廷大赦天下。他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而當(dāng)真要被烙上這囚犯的印記時，他的內(nèi)心是何等地屈辱與不甘。如果不是對宋江的理解到了神形合一的地步，雪健老師的那滴眼淚怎會來得如此恰如其分。在這個動輒以顏值、場面、特效充斥霸屏的今天，顯得這一幕又是多么驚世憾俗的珍稀！不只是演技上的珍稀，更是一種精神上的珍稀。

他的靈魂深處總隱含著某種深切的自卑感，上梁山之前是因為壯志難酬，上梁山之后是因為到底名不正言不順?！案倚S巢不丈夫”正應(yīng)了那句“酒壯慫人膽”，而誰想到這首醉酒詩竟荒誕地成就了他“終有一日，教天下人都識得我宋江”的宏愿。如果放在今天，宋江才不會因為惡意炒作而上位感到半點羞恥。可他偏是有自尊的，哪怕作為一個賊。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敵手的羞辱，被稱為天生的賊骨頭，或是當(dāng)面恥笑他臉上的兩行金印。那是他的底線，只要有人敢觸及，他就會盛怒之下令左右速速推出斬首，好像可以借此挽回自己一點點的顏面。其實人生走到這一步，他什么也不缺，只是非要尋找一種歸屬感?？墒撬⒉恢勒_的尋找方式，因為他不能超越所處的時代和階級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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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入獄后，黃文炳先后有過兩次探監(jiān)。同樣是探監(jiān)，意義卻大不相同。第一次，黃文炳是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去“感謝”宋江的成全，小人得志之丑態(tài)盡顯。這時候，黃文炳還認(rèn)同宋江和他原本是同一類人，都是歷經(jīng)了數(shù)十年的籍籍無名苦等干熬，心里都有滿腹的牢騷，閑時手癢也想寫上兩句，可是他黃文炳忍住了。他比宋江能熬，所以他出頭了。宋江只是安靜地聽著，冷眼瞧著，最后一聲不吭背過臉去。他沒有什么想說的，對于官場的爾虞我詐，你踏著我的尸骨往上爬，這類的事他已經(jīng)看到麻木。他的無聲表明了他的失落和懊悔，甚至他對黃文炳懷著不能言說的嫉妒：我怎么就沒能忍住？記得此前他在獄中黯然神傷的時候，鐵牛寬慰他說，哥哥，這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宋江茫然問道，鐵牛兄弟，你告訴我宋江，在這世上要怎么做事才能不后悔呢？然而李逵是個呆萌的寶寶，不適合與他討論這么深奧的人生哲學(xué)命題。

第二次探監(jiān)是在假信被識破，黃文炳得知宋江真的私通梁山，這一次他是來羞辱宋江的。宋江的反應(yīng)比前一次激烈，他啐了黃文炳一口唾沫，大罵他無恥小人。因為這一次他被黃文炳推到了對立面，成為了“賊寇”，他感到失去了尊嚴(yán)。他的心里在說，就算有一天我宋江真的上了梁山，也是被你們這些奸臣小人逼迫的，我恨不得千刀萬剮了你！

直到真正上梁山的那一刻，眾人的喜悅襯托了宋江的孤獨。在梁山泊的一片水草之中，應(yīng)著此情此景，阮氏兄弟慷慨激昂地唱起了歌：英雄不會讀詩書，只在梁山泊里住。晁蓋是滿面春風(fēng)地看著宋江，兄弟，哥哥我終于把你請上山了！李逵滿眼就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終于在血雨腥風(fēng)之后到達(dá)了他心中的“西天圣地”。而宋江只是悵然若失地站在船頭。他的內(nèi)心還在掙扎，他試圖為自己的落草為寇找到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那就是：替天行道。

我們這些人，哪個生來就是強盜？無非是奸臣當(dāng)?shù)溃瑲埡χ伊?，我們才被逼上梁山，不得不反。我等都是有志之士，只是報國無門。又有哪個生來愿作草寇？臉上帶著兩行金印，一生被世人恥笑。我等兄弟在此共聚大義，并非只為打家劫舍，殺人放火，貪圖一時的快活。各路義士相聚這梁山，為的就是除暴安良，輔國安民，匡扶正義，替天行道！

他說，終有一日，朝廷會體察我等的一片忠心。這話聽起來就像王菲那首經(jīng)典的《紅豆》一樣天真：等到風(fēng)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xì)水長流。只是他這么做也并非想要一個理想的結(jié)局，或許從他決定離開梁山的那一刻起，早就料到了結(jié)局。可是他必須這么做，必須去追尋那條不可能有出路的出路，用他的話說，僅僅是為了給自己，給眾家弟兄一個交代。而他那群兄弟也和他一樣天真，他們雖不認(rèn)可“招安”，卻也無怨無悔地跟從?？梢韵胍婅F牛是這樣說的：“只要跟哥哥在一起就痛快，管它前面是條什么鳥路，俺鐵牛背著哥哥兩把板斧殺將過去便是！”

宋江以為的忠君愛國，并不只是忠于那個形式上的大宋朝廷，更是忠于他心中至高的信仰。梁山眾弟兄對宋江的誓死追隨，也不只是因為宋江是他們帶頭大哥，而是在他們的人生價值觀里“義”是他們心中的“天”。曾記得初上梁山時，宋江問鐵牛后不后悔。最終朝廷賜下毒酒，花榮愿替宋江去死，宋江同樣問他后不后悔。人生在世，于回首時能坦然地說自己無怨無悔的人終是不多的，因為要做到太不容易。也許身為女人，我們不太能理解這樣的感情，但是有句話你一定熟悉：我愛你，但已與你無關(guān)。

覺得這個招式像京劇舞臺上武生上臺的那一亮相！只是長得挫點。

“我沒有錯，我問心無愧。只要我坐著這頭把交椅，我就要為梁山謀一條出路。事在人為，我就不信會報國無門?！濒斨巧钗渌蛇z棄了他們的時代，選擇做隱士，而宋江把自己奉獻(xiàn)給了他的時代。我還是喜歡后者，喜歡那顆不管我處的這個時代有多么的不好，我依然感恩于他的赤子之心！縱然前面有千難萬險，縱然你們都說那是一條走不通的死路，但是這條路我宋江還沒有走過。人生只活一回，不走這一遭，我枉活一世！那種明知天命不可違，卻仍然向死而生的堅毅決心，是“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蕭索決絕，也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英雄遲暮。

“寥花蘆葉裝點成今日山青水碧，一腔忠烈撼天地終得金雞消息?！蹦翘煲彩沁@樣下著雨，也有轟隆隆的雷聲。你把酒敬給了潯陽江，說只有這淘淘東去的江水懂我宋江的心。他不是詩人，也算不上文采風(fēng)流，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夙愿，就常有萬千思緒，像是去到了夢中。那天在潯陽樓提完詩，他暢快淋漓地在雨中奔跑跳躍，像個得到了糖葫蘆的孩子。而今天心愿得償，他卻只是一個人孤獨地坐下來，閉上了眼睛。不敢相信這個愿望真的實現(xiàn)了，那么今后要怎樣走下去呢？原來長路漫漫，我又將重新來過。

高俅走了，林沖死了，終于“招安”了。宋江還是堅持著他的信仰，不論付出多么慘痛的代價，哪怕只有1%的希望，也要付出100%的努力。眾兄弟質(zhì)疑朝廷招安的誠意，宋江說，不管朝廷有多少誠意，我們先要拿出我們的誠意。這種農(nóng)民領(lǐng)袖的憨厚與樸實通過雪健老師的氣質(zhì)演繹出來就格外的合適而精準(zhǔn)。

我覺得整個劇情的轉(zhuǎn)折點在“林沖之死”。較原著是將這個時間提前了，然而卻強化了矛盾性，將藝術(shù)的渲染一步步推向高峰。林沖死在了征方臘之前，是對悲劇結(jié)局的一個巨大隱寓。當(dāng)時宋江的反應(yīng)是完全癱軟了，是被眾人攙扶著架起來行走的。他的泣涕已經(jīng)使自己幾乎發(fā)不出聲，只有那雙顫巍巍的手一直在神經(jīng)質(zhì)般的重復(fù)著作揖的動作。關(guān)于這一幕，我印象特別深。與其說，他是在哭林沖，不如說，他更像是在哭自己，哭梁山的命運：“我已歷經(jīng)萬千磨難，我到底要怎樣做，我到底該以怎樣的方式來熱愛這個腐壞到千瘡百孔的時代？誰，到底有誰能告訴我？！”

突然覺得這于無意中想到的詰問似乎很熟悉，那是斷糧于陳蔡的孔子。弟子們在絕望的時刻也產(chǎn)生了這樣的悲憤之情，是我們做得還不夠好嗎？是我們的主張錯了嗎？為什么上天要這樣對待我們？而孔子最欣賞的是顏回的回答，他所說的大概意思是：“如果我們的主張是正確、理想的，我們也為此付出了最大的忠誠，如果這樣仍然不能被所處的時代所接納，那么，應(yīng)該感到恥辱的不是我們，而是這個時代?！痹瓉硪粋€人，一群人，哪怕是多么的渺小而脆弱，卻仍然是真的可以凌駕于所處的時代之上的。

于是我們回首再來看宋江。隨著每一聲炮響，宋江從插滿利箭的張順身上就拔下一根來。有的射得太深，射進(jìn)了骨頭里，他就咬咬牙往外登。又一個兄弟離開了，他的心里滿是銘心刻骨的仇恨。當(dāng)他眼看著自己的兄弟們一個個悲壯地倒下而無能為力，當(dāng)他不得不以這樣最殘酷的方式來對待自己，對待自己最親的人，他是在以這樣一種絕望的儀式來向世人昭示著“忠義”的不死，于是他終于在兩軍對壘的陣前發(fā)出了斯巴達(dá)般的怒吼！

以我往常的習(xí)慣，不會貼一張不美的圖片上來的。可能因為，它是另類的美。姑且這樣吧。

這樣的故事，請允許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再看第二遍。我寧可相信他們永遠(yuǎn)是那群行走于天地之間，“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九洲”的仗義男兒，而當(dāng)他們“走馬揚鞭翻山過河”一步步走向最后的征途時，我們就真的再也看不見他們了。征方臘之后的一段戲令我記憶猶為深刻，生死大戰(zhàn)剛剛結(jié)束，劫后余生的眾人都還驚魂未定。忽聽得外面有驚天的嘶吼，喊殺聲震天。宋江以為方臘又來犯，帥頭領(lǐng)們匆匆沖出門來。只見外面洪水滔天，巨浪裹挾著紅色的血水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似那些屈死的冤魂不甘地憤怒地咆哮著，直看得眾人瞠目結(jié)舌。這一幕是全劇最后的高潮，如此的慘烈，又如此的氣勢磅礴。令我感慨的是，98版《水滸》在立意上是超越原著的，一個最大的原因在于李雪健塑造的宋江，他不再被單純定義成一個農(nóng)民起義的領(lǐng)袖，更是悲劇的英雄，這最后的宏大場景將全劇推向了一種毀滅式的升華。

故事就說到這里，下面我還是想為98版宋江這個飽受爭議的人物形象做一些有限的辯解，這又讓我想起那句不知道是誰說過的名言：一個有爭議的歷史人物必然是一位歷史巨人。

首先講一講，宋江到底是不是個為了自己的前途出賣梁山的虛偽小人。如果是這樣，故事在“劫生辰綱”時就已結(jié)束。宋江完全可以把晁蓋一干人等計誘綁送官府，借此平步青云，又何必費以后諸多的周折。他要的是“忠義”兩全，而絕不是以眾兄弟作為代價去換取自己的前程。如果他是個偽君子，那這不僅是宋江本人的恥辱，更是梁山一百單八將的集體恥辱，因為選一個這樣的小人當(dāng)帶頭大哥，他們都瞎啊！論資歷智慧，宋江不如先于他上山的吳用；論形象名望，宋江不如晚于自己入伙的盧俊義。那為什么他能坐上梁山頭把交椅？因為精神上，他是“忠義”的楷模，才能上他具備卓越的組織能力、號召能力、領(lǐng)導(dǎo)能力。同時，文人的知識背景使得他思想境界更高，能看到更深遠(yuǎn)的發(fā)展問題。而宋江的悲劇恰恰在于他過于純粹的“忠義”與那個道德混沌奸臣弄權(quán)黑白顛倒的時代格格不入。因為只有大奸大惡到極致的人，才能爬上蔡京、高俅那樣的顯赫高位。

再者，能不能不“招安”。有人一定會說，是宋江主張“招安”害得眾弟兄最后慘死離散?？墒鞘郎献吣囊粭l路不需要付出代價和犧牲？而宋江偏偏在那個黑暗的時代選擇了“忠義兩全”這條最窄的路。如果不“招安”，那么至少也有兩種可能性。一是繼續(xù)留在梁山，最多是把“個人英雄主義”發(fā)揮到極致。二是反朝廷，或是被剿，或是憑借強大的聲勢和號召力最終將大宋朝廷“取而代之”，這也是最理想的狀態(tài)了。不過即便如此，又能怎樣？靠他們這群人的力量能挽救宋末風(fēng)雨飄搖的殘破局面嗎？或者他們最終又將被另外的勢力所覆滅？不管是哪一種結(jié)果，他們的人設(shè)也只能與古往今來的眾多“游俠義士”一樣，我們不會對他們留下多深刻的印象。而我們?yōu)槭裁磳λ麄冇羞@樣難以割舍的情懷，因為這正是悲劇的魅力所在。如果前半部不寫盡梁山英雄云集之盛，就體現(xiàn)不出后半部“詔安”、征討的屈辱和慘烈。正如《紅樓》的前后八十回，前面極力描繪了賈府登峰造極的全景面貌，才能映襯后面抄家的“呼喇喇似大廈傾”。悲劇無非是“把一切美好的東西毀滅了給人看”，而我們?yōu)槭裁匆幢瘎?？因為這樣的手法，更能使我們深切感受到善與惡，感受到“真善美”的可貴和珍稀，那是我們值得用生命珍護(hù)的精神和信仰。

其三，我們應(yīng)該怎樣看待宋江這個人物。其實《水滸》有好，《紅樓》、《三國》也罷，歸根結(jié)底都是在講英雄末路，美人遲暮。不管我們選擇了怎樣的道路，都是在這萬丈紅塵中歷劫?！都t樓夢》之所以高妙，是因為它用最浪漫優(yōu)美的形式展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的“儒釋道”人生哲學(xué)，這三重境界是每個中國人成長的必由之路。而曹雪芹最終并沒有說，我們到底應(yīng)該走哪條路。在他眼里，眾生皆赤子，都有權(quán)利探尋屬于自己的道路。他筆下的人物如此鮮活而層次豐富，正是由于他對人性的包容和寬懷，哪怕是最無恥卑微的小人，也有他人性中溫情脆弱的一面。

“歷史不是成功學(xué)”，我們也不應(yīng)該以成王敗寇的結(jié)局對歷史人物妄下定論。記得一個朋友曾這樣評價《史記》：看《史記》，自然能看見司馬遷對于古今人物的褒貶，看到這些人的品格與意志怎樣雕塑了自己和這個國家的命運，看見他們最強烈的愿望與不能揣測的命運碰撞時，照亮的意志。但最迷人的，是講“人”，講一個值得尊重，值得交付的人該有的樣子。

是的，我們看歷史，聽故事，最生動的無非是看人、聽情，用其中生發(fā)的力量來鼓舞激勵自身。我以為《水滸》的宋江，《三國》的諸葛，本質(zhì)上都是同一類人，他們都是為了自己的理想與承諾，走上了一條逆天而行的道路。記得父親曾問我，為何這樣倔強，到底像誰？一時間，我無從回答?，F(xiàn)在想來，或許我正是像他們的吧。雖然并沒有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卻也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過最普通的生活。

老頭開講！

最后，想說說李雪健老師。他讓我感受到演員這個職業(yè)是如此神圣，可以通過角色、作品給予我們?nèi)绱松羁痰挠绊?，甚至塑造一個人的靈魂。然而他又是如此親切，好像他就生活在我們身邊?？吹窖┙±蠋煹乃谓┖駱銓嵉臉幼?，我常常想到我的爺爺。和雪健老師飾演的眾多基層干部形象一樣，我爺爺也是建國初期國有單位的基層工作者。記得父親說，那時候上山下鄉(xiāng)，干部子弟要帶頭，他對爺爺也是諸多的抱怨。小時候每次回老家過年，爺爺都會把他珍藏許久的好東西拿出來。有一年，我得到的是幾個碩大的外皮已經(jīng)干澀發(fā)皺的桔子。當(dāng)時年紀(jì)小，還頗為嫌棄，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爺爺對于我們的思念是從秋天一直延續(xù)到了冬天。他們總是那樣，用看來不太貼切地形式表達(dá)著對我們最深沉的愛。

大概在15年的時候，我聽到雪健老師在《開講啦》的演講。當(dāng)時很意外，因為印象中他是不善言辭的。而在娛樂圈，不善言辭對一個演員來說，甚至可能成為一種致命的硬傷。那時他說起自己的電影《楊善洲》，當(dāng)時是和《變型金剛》同檔上映的。各自的票房明眼人就不用我多說了。老爺子很謙虛，他說，人家的片子那么多人看肯定有人家的好處，于是我就真的跑去看了一場?？赐曛?，也是真的覺得好。但是有一點我始終沒想明白，為什么一群機(jī)器人的電影尚且有這么多人愛看，而真正講述人間真情的片子反倒沒人看了呢？老爺子雖然憨實，但是對于自己的作品，他還是那么的自信。

記得一個女大學(xué)生站起來說了一番話，表達(dá)了她對老爺子的愛戴和景仰。當(dāng)時老爺子身體不太好，是在舞臺上搬了把椅子坐著講話的。等女大學(xué)生說完，老爺子不聲不響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朝著女大學(xué)生的方向鞠了一躬，然后顯得有些拘謹(jǐn)?shù)卣f：“謝謝，謝謝你！我今后一定好好演戲，絕不給您丟臉?！甭f他已經(jīng)有這樣的年紀(jì)和資歷，就算是一個才嶄露頭角的新人，誰曾有過這般的憨實與真誠？而他這樣說不是因為不善言辭，也并沒有因為向一個小輩鞠躬敬稱“您”而有失身份。對觀眾，他總是常懷著一顆敬畏之心，他是一位真正的赤子。

再看今天的李雪健老師，比二十年前的宋江消瘦蒼老了許多。他已經(jīng)歷過許多的病痛和磨難，我們卻依然能在舞臺上聽到他樂觀開朗的談笑風(fēng)聲，看到他永遠(yuǎn)像孩子一樣率真的笑容。想起那句“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就又到了另一重境界。“是誰把英雄的故事一說再說”，細(xì)品彭麗媛這首片尾曲的歌詞，時代需要英雄，而那些默默無聞把英雄的故事不懈傳揚的人們同樣值得我們崇敬！

其實有時候，我也常常產(chǎn)生一種無力感。感覺人們說話越來越聽不懂了，不知道該怎么說話才好了。人總是越長大越難懂，我倒是希望自己一直“愚蠢”下去。因為我始終相信，不管多少年過去，不管這個世界變化成什么樣子，那些值得一說再說的故事，永遠(yuǎn)是因為人間真情！

央視版《水滸傳》上映于1998年，當(dāng)年引發(fā)了萬人空巷的收視熱潮，一首《好漢歌》響徹神州大地，令人熱血澎湃的嗩吶聲魔性洗腦，英雄好漢的形象傳唱四方。

這部劇播出22年了，仍舊是很多觀眾心中的經(jīng)典，一刷再刷都不厭。 它的質(zhì)量有多優(yōu)秀呢，武俠小說大師金庸也認(rèn)可了該劇。

金庸看過央視版《水滸傳》后，對內(nèi)地翻拍名著精益求精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頗為滿意。1999年，金庸以1元錢的價格把《笑傲江湖》的版權(quán)賣給了央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拍成名著的水準(zhǔn)。

1元錢，相當(dāng)于免費了，金庸當(dāng)時已經(jīng)成名，有錢人不稀罕錢，他在乎的是作品是否能被拍好。 盡管央視版《笑傲江湖》播出時罵聲一片，后來成為了豆瓣高分經(jīng)典，也不算辜負(fù)了金庸的期待。

言歸正傳。 央視版《水滸傳》到底好在哪里呢？

神似形不似，“魔改”劇情成經(jīng)典

央視版《水滸傳》豆瓣評分8.8，老版四大名著中，《紅樓夢》豆瓣9.7，《三國演義》豆瓣9.4，西游記豆瓣9.6，相較另外三部名著改編劇，《水滸傳》的評分不在一個水準(zhǔn)上，其中很大一個原因是劇情“魔改”，大量的情節(jié)刪減，人物命運更改，讓原著粉不滿意。

多年的思考消化，雪獅子認(rèn)為，編劇、導(dǎo)演改得好！很多網(wǎng)友不理解，所以打了低分。

施耐庵所著《水滸傳》，目前普遍發(fā)行的版本有100回本和120回本，區(qū)別在于，100回本里梁山好漢招安之后有征遼、征方臘的情節(jié)，而120回本在100回本的基礎(chǔ)上新增了征田虎、征王慶。

央視版《水滸傳》連征遼也刪掉了，直接跳到了征方臘，主線情節(jié)可謂大刀闊斧改編。

央視不可能差錢，沒錢拍就不拍了。素材的選擇和主題有關(guān)，《水滸傳》原著的主題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電視劇沿襲了這一主題，并且還揭露了這場轟轟烈烈的農(nóng)民起義最終走向失敗的實質(zhì)原因，而征遼和主題關(guān)聯(lián)不大，刪掉是合理的。

為什么要招安？

很多原著粉意難平，想不明白為什么宋江主張招安。按照小說里寫的，梁山泊有十萬之眾，相當(dāng)于一個王國的規(guī)模，完全有推翻朝廷的實力，為什么要投降？就算不推翻朝廷，就在梁山泊上待著，等到治世來了，再出去做良民也行啊。

原著沒講清楚的，央視版《水滸傳》通過李雪健演的奴性宋江體現(xiàn)出來了。

看過這部劇的觀眾，應(yīng)該不會忘記宋江清奇的跪姿，五體投地，屁股翹起，看得人想一腳踹過去。

此處的厭惡只針對角色不針對演員，李雪健老師曾經(jīng)也困擾過，演了這個角色害怕回老家挨揍，被老鄉(xiāng)罵把梁山好漢帶溝里。

宋江的跪姿是奴性入骨的體現(xiàn)。提到朝廷，宋江總是一臉憧憬和向往，他始終覺得朝廷是正統(tǒng)，自己是賊寇，朝廷是對的。

宋江為宋徽宗說好話，天子賢明，只是受奸臣蒙蔽。

天子若賢明，怎會被奸臣蒙蔽？根本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君臣蛇鼠一窩，沆瀣一氣。

宋江的局限性也是作者施耐庵的局限性，施耐庵骨子里也有不可磨滅的朝廷正統(tǒng)觀念，如果現(xiàn)代人寫這個故事，完全可以把方臘團(tuán)伙作為主角，他們前期也會有聚義故事，他們會遇到前來剿滅賊寇的反派宋江，方臘不接受招安妥協(xié)，最終寡不敵眾被宋江一伙消滅，這叫悲壯；如宋江一般招安，戰(zhàn)死的枉死，活著的憋屈死。顯然，有反抗精神的人肯定選擇悲壯。

央視版《水滸傳》的劇情和原著出入很大，例如：原著中花榮最后和吳用自盡在宋江墳前，而劇中花榮和宋江喝毒酒而亡；原著中林沖是在征方臘后，途中病逝，而央視版中林沖是因宋江放了高俅而氣死；原著中打杭州時張順是潛水到涌金門時被方天定放箭殺了，而央視版中則是給方臘送書信在涌金門上被亂箭射死；原著中阮小二兵敗自刎而死，阮小五被人殺死，劇中二人被竹簽扎死。

劇中多位好漢被編劇寫死，太過慘烈，不再贅述。

電視劇還虛構(gòu)了一些情節(jié)，四大奸臣讓宋江和方臘以所謂“以賊滅賊”的方法自相殘殺。梁山好漢的悲劇不僅是宋江的奴性思想，黑暗的時代也是客觀原因。

種種改編，使得央視版《水滸傳》成為一部現(xiàn)代重新創(chuàng)作的《水滸傳》，情節(jié)簡潔精彩，緊扣主題，合理的虛構(gòu)，深化主題，堪稱“神似形不似”。

而2011版《水滸傳》，雖然主支線情節(jié)更為完整，但是劇本主題淺，大眾娛樂尚可，論深度相較央視版差很遠(yuǎn)。

人物塑造高度還原

央視版《水滸傳》的選角高度還原原著，很多角色就像從書里走出來似的，有了新版，也無法超越。

列幾個經(jīng)典。

及時雨宋江

李雪健版宋江氣得湖南的一位觀眾砸電視，央視得知，送了他一臺更大的電視。

盡管2011版張涵予演的宋江人設(shè)稍微討喜一點，但是更還原的還是李雪健塑造的奴才氣宋江。 值得一提的是，宋江題反詩的情節(jié)，李雪健老師沒用替身，喝醉的李雪健龍飛鳳舞寫下詩句，為觀眾貢獻(xiàn)了精彩的文戲。

行者武松

武松是丁海峰入圈的第一個角色，丁海峰曾經(jīng)坦言當(dāng)年演技稚嫩，他是演這個角色嗎？不對，他就是武松！

無論是高大威猛、英俊瀟灑的外形，還是英氣逼人、一身正氣的氣質(zhì)，丁海峰與武松完美契合。

景陽岡打虎、醉打蔣門神、斗殺西門慶、血濺鴛鴦樓、大鬧飛云浦、單臂擒方臘，武松的打戲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豹子頭林沖

周野芒演的林沖是很多觀眾心中的白月光，長相英俊，武藝高強，自帶儒雅氣質(zhì)，堪稱“梁山泊第一美男”。

花和尚魯智深 臧金生演的魯智深嫉惡如仇、俠肝義膽，粗中有細(xì)，體形、氣質(zhì)都完美貼合原著。

臧金生原本的體重只有170斤，為了塑造好形象，他每天吃20個雞蛋，兩個月時間內(nèi)增重到260斤。因此得了甲狀腺腫瘤，進(jìn)醫(yī)院開了刀，差點丟了小命。

黑旋風(fēng)李逵

皮膚黝黑，粗獷可愛，忠誠率真，趙小銳成功演活李逵。

當(dāng)時李逵的體重也不夠，趙小銳和魯智深的飾演者臧金生一起增肥，哥倆你追我趕，終于達(dá)到導(dǎo)演的要求。

潘金蓮

出演過潘金蓮的女演員有很多，認(rèn)可度最高的還是王思懿的這版。

王思懿詮釋了一個立體的潘金蓮，出身窮苦文化層次低，長相美麗卻嫁給了三寸丁谷樹皮武大郎。她想反抗不公的命運，腦子里格局小，采取了極端方式，可憐又可恨。

2011版《水滸傳》，甘婷婷飾演的潘金蓮也很美，但是她演不出王思懿眼角眉梢的媚態(tài)，赴死的決絕。

一丈青扈三娘

鄭爽演的扈三娘武藝高強、英姿颯爽、美艷動人，可惜鮮花插在牛糞上，在宋江的安排下嫁給了矮腳虎王英。

扈三娘說不愿嫁給手下敗將，她是被林沖捉來的，言下之意喜歡林沖，林沖咋不出來說句話。如果林沖和扈三娘在一起了，他就不會想著報仇的事，也就不會因報不成仇氣死，沒準(zhǔn)會像燕青、李師師一樣私奔，成幸福眷侶。

李師師

何晴，唯一演遍四大名著的女演員，美貌自不用多說，李師師在世也不過如此。和以往的花魁形象不同的是，何晴演的李師師雍容華貴，完全沒有風(fēng)塵氣息，倒像是天妃，不愧是迷倒天子的女人。

李師師和燕青的唯美愛情故事為這部男人的戲增添了一縷柔情。

母夜叉孫二娘

梁麗演的孫二娘豐腴性感，彪悍風(fēng)情的黑店老板娘形象難以超越。

劇中優(yōu)秀飾演者不可勝數(shù)，不再一一列舉。

制作精良，傳世經(jīng)典

央視版《水滸傳》拍攝耗時將近4年，精心打磨的經(jīng)典絕非現(xiàn)在的快餐電視劇可比。該劇導(dǎo)演張紹林曾說：“一切為了不挨罵，我們絕不湊合!”

該劇中的男演員在開拍前三個月都要集訓(xùn)健身，劇組專門制備了健身器材和健身房，讓演員們增塊頭、練肌肉 。

為了保證整體風(fēng)格的統(tǒng)一，張導(dǎo)對演員的妝容要求很高，他發(fā)現(xiàn)扈三娘的眼睛看起來很怪，問了化妝師知道，演員用了睫毛膏，張導(dǎo)讓她立刻卸掉睫毛膏，堅守樸實的風(fēng)格。

很多觀眾被央視版《水滸傳》的打戲驚艷到，這版《水滸傳》能成為傳世經(jīng)典，武術(shù)指導(dǎo)袁和平功不可沒。

制片主任張紀(jì)中“三顧茅廬”請到“華人第一武指”袁和平，袁八爺為該劇設(shè)計了精彩絕倫的武打動作，經(jīng)典片段很多觀眾刷了N遍。

劇中的武打戲，一個動作經(jīng)常要拍上幾十遍。演員都是親自上陣，除非是特別危險的動作才用替身。為了拍攝好武松景陽岡打虎這場戲，丁海峰、趙小銳不惜和真老虎演對手戲。劇組為兩位演員各投保十萬元開拍打虎戲。

該劇的攝像也很有審美價值，上兩張截圖。 夕陽西下，波浪滔滔，人立小舟，剪影悠悠。

燕青在目睹兄弟好漢一個個慘死，枯坐弄簫，凄涼悲傷，宛若油畫。

該劇在演員、制作、化妝、道具、攝像等方方面面都做到了盡善盡美。央視版《水滸傳》成為二十年的經(jīng)典，并不是觀眾先入為主，而是真的優(yōu)秀。